第25章
作者:李亚平    更新:2021-11-25 16:45
  但是,很有可能他并没有享受到多少胜利后的快感。原因是继任宰相张商英为政持平,多次劝皇帝“节华侈,息土木,抑侥幸。帝严惮之”,时称其忠直。实际上,徽宗皇帝初政时,张商英就曾经当过宰相,当时,青年皇帝就有点怕他,所以,在修缮宫室时,特别嘱咐工头,看见宰相过来就和工匠们躲开,不要让宰相看到他们。后来,张商英被蔡京列入奸党名录中,实际上人们都知道这是胡扯,是蔡京借此排斥竞争对手而已。因为,张商英拥护变法是众所周知的。如今,将近十年过去,皇帝自我感觉好了许多,张商英却是一点没变,一以贯之地以自己的忠直匡正皇帝与国事,闹得皇帝仍然“严惮之”,就是特别畏惧他的意思。显然,这与童贯的路数差别巨大。
  政和元年,即公元1111年,童贯晋升为检校太尉,获得武官最高一级职位。也是这一年的同一个时刻,童贯在皇帝的支持下,做了一件迄今为止前无古人的大事:他以副大使的身份,代表皇帝与国家出使辽国。据说,这件事情是童贯策划的。原因是此阶段西线无战事,童贯静极思动,想到东北方向的辽国去看看是否有什么机会。
  尽管此时童贯的声望如日中天,然而,毕竟这是代表皇帝与国家出使外国。因此,还是有大臣提出疑义,认为以一个生理不健全的人代表皇帝出使,实在有碍观瞻。会让人小看为偌大一个国家无人可派。
  谁知,徽宗皇帝不作如是想,他相当以童贯为骄傲:“契丹人听说我国有一个童贯,屡屡打胜仗,很想见识一下。正好就此派他去考察考察辽国的情形”(7)。于是,把他的官职加为检校太尉,以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为正使,以太尉童贯为副使,前往辽国进行国事访问。从中可以看出徽宗皇帝那浪漫而轻佻的性格:他不大会让自己被世俗的、传统的、刻板的东西所束缚。然而,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艺术需要浪漫,而政治恰恰需要刻板,需要一丝不苟的规矩与程序。徽宗皇帝的这一次浪漫,为帝国的灭顶之灾和千万人的家破人亡,埋下了意味深长的伏笔。
  不久,童贯终于得到了开府仪同三司这个崇高的职衔,这也是一项打破历史传统的安排,就是说,也是前不见古人的。又不久,童贯受命领枢密院事,成为全国仅次于皇帝的最高军事首长,开了宦官主持枢密院之先河。然后,拜太傅,封泾国公爵。就此,童贯位极人臣,辉煌灿烂。当时,人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我们知道,“媪”是老年妇人的意思。
  到了此时,至少蔡京心里肯定是明白了童贯的厉害,知道了自己与这个老宦官,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是不同的。
  平心而论,蔡京的政治生命力应该算是极其强悍的了。他的一生中,光是在宰相的位子上,就曾经四上四下,执掌相印前后长达十七年以上。其意志之顽强坚韧可以想见。我们知道,蔡京聪明绝顶,在很多领域里称得上才华横溢。一般说来,任何社会的道德指向,大体上都是崇善抑恶的。当一个社会的机制使人作恶而不受惩罚,反而可以荣华富贵时,这个社会的社会机制与文化传统就应当受到永久的质疑;任何忽略了这一点,而去歌颂该社会经济、文化、艺术之辉煌灿烂的行为,都应该有理由被认为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行径。事实上,蔡京、童贯者流所处的社会,就大致可作如是观。
  童贯与蔡京不同。从徽宗皇帝即位起,二十五年间,童贯一直顺风顺水,青云直上。其间,除了晚年收复燕云一役,皇帝略有不满,导致此人短暂离职之外,他始终受到高度信任,甚至他谎报军情、谎报战功、建立数万人唯他一人之命是从的亲军——胜捷军时,皇帝都怡然不以为意,将全国军权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中。这里面的一个重要心理因素是: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一般都视宦官为家奴,认为他们已经断子绝孙,因此不会有谋权篡位的政治野心,顶多贪图一些富贵而已。揆诸历史,中国的确没有宦官当上皇帝的事例。但是,皇帝们常常会忽略,为了保住富贵,这些人却是可能谋财害命和帮助别人谋权篡位的,目标当然主要是皇帝的性命和皇位。
  导致皇帝格外信任宦官的另外一个因素则是,在偌大的后宫里,皇帝每天只能与这些人朝夕相处,感情上自然不同。
  很有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一切,蔡京主动向童贯低头示好。有传说认为,是蔡京先去拜访了童贯;而童贯也意识到了蔡京当朝的重要,于是,二人尽释前嫌,言归于好。这个传说可能有一些问题。当时蔡京贬居杭州;贬居外地的官员,没有皇帝的旨意,一般是不能擅自返回京师的;而在此期间,童贯是否去过杭州,也很成疑问。对此,我们姑且存疑。但有一点则是大致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童贯、蔡京二人在未来的十多年里,配合默契,再也没有发生过直接的利益冲突。
  政和二年二月,即公元1113年,皇帝将罢相三年多一点的蔡京,重新请回朝廷。五月,蔡京再执相权,皇帝下令,允许这位年届七旬的老宰相在家里办公。
  蔡京的此次复出,对于大宋帝国真正是灾难性的。徽宗一朝劳民伤财的浩大工程,大多是在这个时期陆续动工兴建的。如许多朝代不敢轻易修建的明堂,如延福宫,如艮岳等等。在此期间,花石纲也蔓延成灾,荼毒全国。
  此时,老宰相蔡京也仿佛看破了似的,整治起人来,又狠又辣。举凡官吏升迁罢黜,都必须经过他的批准。凡是顺承他的,须臾之间就可以得到升迁和美缺;但凡忤逆过他的,上至宰相,下到边鄙小吏,必除之而后快。当时一部时人著作里曾经记载,有一个到他家里谋官的家伙,一顿饭的工夫,就看到这位宰相,将三个人从相当于今天的县团级干部,提拔为副司局级。而且,这一切都是当着此人的面进行的。表明他已经根本不在乎公开弄权了。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孙子全部官居大学士,其地位与执政相当,差不多是副宰相的阶级。家中的厮养小厮、仆役皆至大官;姬妾多被封为夫人(8)。
  这里面,数蔡京的大儿子蔡攸最有出息。徽宗皇帝十分宠爱这厮,使他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可以随时进宫晋见皇帝。他和那位金发金眼仪表堂堂的宰相王黼、号称“浪子宰相”的李邦彦一样,经常参与宫中秘戏。这三位宰相副宰相时常涂抹化装、穿上戏服,夹杂在倡优侏儒中间,讲一些市井淫谑浪语,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晕段子之类,可能还要加上一些表演性的夸张,甚至把全身画满花样,然后脱光了全部衣服表演,以此取悦皇帝。据说,有一次君臣正在乐不可支时,被皇后撞见了,皇后大吃一惊,摇头叹息道:“宰相尚且如此,这个国家可怎么治理?”(9)
  后来,这位蔡攸的势力已经可以和父亲分庭抗礼了,于是便自立门户,开始与父亲相互倾轧。从史书记载中可以看出,这厮的手段极为狠辣。比如,当时,他的弟弟蔡絛深得父亲喜爱和倚重,这位哥哥就找了个机会,请求皇帝处死自己的弟弟。蔡京老泪纵横地跪在皇帝面前求情,才救下了这个儿子的性命(10)。
  《宋史》中记载说,有一天,蔡攸突然来到蔡京家中。蔡京正与一位客人说话,见他进来,连忙让客人避入内室。只见蔡攸这厮一把抓住他父亲的手腕,边为他诊脉,边问道:“大人脉势舒缓,身体里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蔡京断然回答:“没有!”蔡攸说了声:“宫里还有事。”便扬长而去。客人如坠五里雾中,一头雾水地问蔡京:这是玩的什么花样?蔡京回答:“你不知道,这小子想以我有病为借口罢我的官呢。”蔡攸当时可能是想顶替父亲的空缺,由自己执掌相印。几天之后,蔡京果然被罢了宰相官位(11)。但蔡攸的希望也落了空,接替蔡京相位的,是那位金发金眼的王黼。
  也算是一种报应吧。在中国历史上,父子两代同时位极人臣,势焰熏天,同一天被流放杀头,同时列入官修正史奸臣传的,蔡京父子可能是独此一家。如果再加上同样被列入奸臣传,同样开府仪同三司、从而位极人臣的蔡京的弟弟蔡卞,再加上同样被列入奸臣传、同样势焰熏天的蔡攸的弟弟蔡絛的话,那么,仅仅蔡氏一门的事迹,在中国历史上就可算是蔚为大观了。
  就是在此期间,蔡京与童贯高度默契,怂恿皇帝宋徽宗赵佶,策划、组织、实施了在中国历史上掀起滔天巨浪或者巨祸的事件。这就是意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联金灭辽事件。从此,将大宋帝国推进万劫不复、血流成河的深渊。导致大宋帝国覆灭,导致千百万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导致一部大宋帝国历史,从此变得支离破碎,满目创痍,满纸血泪,读来令人倍感凄凉。
  第四章童贯,阉割过的王爷不孤独
  事情起因于童贯出使辽国。
  此次出使访问,其实并没有什么重大议题,只是依照两国约为兄弟之邦后的外交惯例,前去祝贺辽国天祚皇帝的生日而已。童贯也无非是留心沿途山川形势,考察一路风土人情。除了辽国一方在接待规格上不算特别崇高隆重,令童贯稍感怏怏之外,一切行礼如仪,没有特别值得讲述的新鲜事儿。进了辽国首都临潢府后,他们看到大街上人流如织,市面相当繁华。再进一步留心,发现原来契丹人与汉人是分地而居的:城北,房屋高大豪华,为契丹人之居住区;城南则低矮简陋,多是以手工、商贩为业的汉人居住。这使使团诸公相对感慨,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