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者:(英)尼尔·盖曼    更新:2021-11-25 16:45
  癫狂之中,影子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了。他是那株树;他是吹动世界之树的风;他是灰色的天空和翻滚的云;他是那只唧唧喳喳、在最深的树根和最高的树枝间奔跑的松鼠;他是那只蹲在树顶一根短枝上的鹰,用疯狂的眼睛俯瞰整个世界 ;他是在树心里蛀洞的那条虫子。
  星星在天空盘旋。他伸开他的一百只手,触摸闪烁的星星,握住它们,转动它们,把它们变得消失无踪……
  疼痛和疯狂的间隙,脑子清醒的那段时间,影子感到自己仿佛浮出了水面。他知道这情况不会维持很久。早晨的阳光让他眼花缭乱,他闭上眼睛,希望能挡住阳光。
  他坚持不了很久了,他也知道这一点。
  再次睁开眼睛时,影子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
  他的肌肤是暗褐色的,前额高耸,暗褐色的头发缠绕纠结。他坐在一根高度和影子的头部差不多的树枝上,影子伸长脖子就能看清他。只瞥了一眼,他就知道那个人是个疯子。
  “你没穿衣服。”那人说,声音有些嘶哑,“我也没穿衣服。”
  “我看到了。”影子嘶哑着声音说。
  疯子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脑袋朝下方和四周转动着,似乎缓解脖子上的肌肉紧张。之后,才问:“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影子说。
  “我认识你。我在开罗见过你,后来也见过你。我姐姐喜欢你。”
  “你是……”但名字想不起来了。吃路边被汽车撞死的动物。对了,想起来了!“你是荷露斯。”
  疯子点点头。“荷露斯,”他说,“我是清晨的猎隼,我是下午的雄鹰。我是太阳,和你一样。我知道拉神的真名,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
  “很好。”影子礼貌地说。
  疯子专心凝视着他们下面的地面,什么话都不说。突然,他从树上跌了下去。
  一只鹰像一块石头一样向地面俯冲过去,垂直下落后突然猛扑,然后用力拍打翅膀,重新飞回树上,爪子里抓着一只小兔子。它落在影子近旁的一根树枝上。
  “你饿吗?”疯子问他。
  “不饿。”影子说,“我想我应该觉得饿,但我真的不饿。”
  “我饿了。”疯子说。他飞快地吃兔子,把它撕成两半,吮吸鲜血,撕咬兔肉,咬碎所有骨头。吃完以后,他把咬剩的骨头和兔毛丢到地上。他顺着树枝走过来,直到距离影子只有一臂远的地方才停下。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影子,认真而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从脚一直看到头。他的下巴和胸前还沾着兔子的血,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把血擦掉。
  影子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嗨。”他说。
  “嗨。”疯子说。他在树枝上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影子。一股深色的尿撒到下面的草地上。他撒尿花了好久,完事后,他又蹲坐在树枝上。
  “他们怎么叫你?”荷露斯问。
  “影子。”影子回答说。
  疯子点点头。“你是影子,而我是光。”他说,“所有东西都会留下影子。”接着他又说:“他们很快就会开战了。等他们到了战场,我会过去观战。”
  接着,疯子说:“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可影子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一只鹰展开翅膀,盘旋着慢慢飞向高空,顺着上升气流飞进清晨的天空。
  月光。
  一阵咳嗽让影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咳嗽带来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仿佛刺透了他的肺和喉咙。他几乎窒息了。
  “嗨,狗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他低头往下看。
  树枝间泻下白色的月光,亮得像白天。一个女人站在他下面的月光中,椭圆的脸苍白凄凉。风在树枝间呼啸而过。
  “嗨,狗狗。”她说。
  他努力想说话,却再次咳嗽起来,这次他咳了很久,整个肺都快爆炸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她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有生命,你是我所有的最近于生命的,你是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理由,是唯一不寒冷、不单调、不灰色的物体。即使被人蒙上双眼抛进世界上最深的海洋里,我还是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你。即使被人埋在一百英里深的地下,我还是知道你在哪里。”
  他凝视着站在月光下的这个女人,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会把你放下来的,”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耽搁了太长时间才找到你,是不是?”
  他再次咳嗽起来。“不,不要管我,我必须做完这件事。”
  她抬头看着他,摇着头。“你疯了。”她说,“你会死在这里的。就算能活下来,你也会残废的。”
  “也许吧。”他说,“但我感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是的。”过了一阵,她回答说,“我猜你确实活着。”
  “你告诉过我,”他说,“在墓地。”
  “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狗狗。”她说,“在这里我感觉好一点,不那么难过。知道我的意思吗?我感觉全身上下干得很。”
  风停了。现在,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那是腐烂的肉、呕吐物,还有腐败的恶臭,这股味道弥漫在周围,令人不快。
  “我丢掉工作了。”她说,“那是份夜班工作,他们说顾客都在抱怨。我告诉他们说我病了,可他们说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很口渴。”
  “那些女人,”他说,“她们有水,在屋子里。”
  “狗狗……”听上去,她的声音很害怕。
  “告诉她们……告诉她们我说给你水喝……“
  她苍白的脸仰视着他。“我会去的。”她说。接着,她干咳一声,露出难受的表情,把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吐到草地上。它一碰到地面就碎了,然后蠕动着消失。
  现在几乎无法呼吸,他的胸口感觉沉甸甸的,头无法控制地左右摇晃着。
  “留下。”他喘息着说,声音几乎和说悄悄话一样微弱。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清他的话。“请不要走。”他继续咳嗽着,“今晚留下来。”
  “我会留下一段时间的。”她说。她像妈妈对孩子说话一样安慰道,“只要我在,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的。”
  影子再次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他觉得只是闭了一小会儿,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月亮已经落山了,而他只剩下孤孤单单一个人。
  脑袋里有爆炸的声音、敲击的声音,厉害得超过了偏头痛,超过了一切疼痛。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消散为小蝴蝶,绕着他飞舞,像一片五颜六色的沙尘暴。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暗的夜色。
  树脚下,包裹着尸体的白床单在晨风中呼啦呼啦地响着。
  脑子里的敲击停止了,所有一切都缓慢下来。他已经无法继续呼吸了,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停止了跳动。
  这一次,他所走进的黑暗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照亮它的只有一颗孤星。这就是结束。
  第十六章
  我知道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
  ——加拿大?比尔?琼斯
  树消失了,整个世界消失了,头顶灰色的清晨天空也消失了。现在天空呈现午夜时分的黑色,只有一颗冰冷的星星在他头顶的高空中,闪耀着灿烂的、明亮的星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立刻便绊倒在地。
  影子低头细看。岩石上有凿刻出来的梯级,一直向下延伸出去。梯级非常巨大,他只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们凿刻出来,遗留下来的。
  他蹒跚着顺着岩石斜坡下行,一半是直接往下跳,一半是沿着台阶一级级地跳。他全身都在痛,但那只是长时间不动的身体突然运动所产生的痛,而不是悬挂在树上活活吊死的疼痛。
  他平静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穿戴整齐,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只是赤着双脚。他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是那晚他站在岑诺伯格家的公寓里所穿的衣服,当时,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走过来,告诉他叫“奥丁的马车”的星座故事。她还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送给他。
  他突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定在这里!
  她果然在台阶底下等着他。夜空中没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白色的头发泛着淡淡的月光银色。她仍旧穿着那件蕾丝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一样。
  看见他之后,她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后目光转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一样。“你好。”她说。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在树上做的又一个怪梦。自从离开监狱,我一直在做疯狂的梦。”
  月光下,她的脸仿佛镀了一层银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没有月亮的踪影,而现在,在石阶下面,就连唯一的那颗星星也看不到了),让她显得神圣庄严而又脆弱敏感。她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你所有的疑问都将在这里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无法忘记它们了。”
  在她身旁,道路分成两条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须决定选择哪条路继续走下去。但是首先,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在口袋深处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币时,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硬币。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头像的美元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