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英)尼尔·盖曼    更新:2021-11-25 16:45
  我在匹克湖边有座小木屋。”出发后伯甘说,“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她,另一方面,如果她真的被找到了,我希望是别人找到了她,而不是我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影子明白他的意思。
  三个人没怎么说话。他们慢慢走着,寻找红色防雪服,或者绿色手套、蓝色帽子,或者白色的尸体。手里拿着对讲机的伯甘会时不时地和查德·穆里根通话确认情况。
  午饭的时候,他们和其他搜索队员一起坐在校车上,吃热狗面包喝热汤。有人指点着说有一只红尾鹰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另外一个人则说更像只猎鹰。那只鹰飞走了,争论也就此结束。
  赫因泽曼恩给他们讲了一个他祖父的喇叭的故事。寒流到来的时候,他想吹喇叭。谷仓外面冷极了,但他祖父仍旧坚持练习,却没能吹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走进房间,把喇叭放在火堆旁边解冻。这下可好,全家人都上床睡觉了,解冻的喇叭声却突然从喇叭里冒出来,把我祖母吓得够戗。”
  下午的时光仿佛永无止境,他们徒劳无功,令人沮丧。日光慢慢消逝,远处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然后整个世界转为深蓝色。寒风呼啸着,猛烈得几乎吹伤脸上的皮肤。周围太黑无法搜索的时候,穆里根用对讲机通知他们晚上停止搜索,有人会开车接他们,把他们送回消防局。
  消防局旁边的街区有一家酒馆,大部分搜索队员都上那儿治疗自己的坏心情。大家都累坏了,心情沮丧,互相谈论着天气将变得多么寒冷,艾丽森很可能会在一两天内突然出现,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你别因为这件事就认为这个镇子很坏,”伯丹说,“其实它是个很好的镇子。”
  “湖畔镇,”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接着说,影子忘了她的名字,也许没人介绍他们俩认识,“是北伍德县最好的镇子。你知道湖畔镇有多少人失业吗?”
  “不知道。”影子说。
  “不到二十人。”她说,“镇内和周边地区居住的人口超过五千。我们可能不是很富有,但每个人都有工作。这里不像更北边的那些矿业镇,它们很多都成了没人居住的空镇了。还有那些主要经营农场的镇子,因为牛奶价格下跌或者肉猪降价,整个镇子全完了。你知道在美国中西部地区,农场主非正常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吗?”
  “自杀?”影子赌运气地问。
  她一脸很是失望的表情。“是的,你说对了。自杀。”她伤感地摇摇头,又接着说下去,“这附近有很多镇子只为猎人和度假者存在。那些镇子赚这些人的钱,然后让他们带着自个儿的打猎战利品或者一身臭虫咬的疙瘩回家去。还有那些有大公司的镇子,似乎一切都很好,但等沃尔玛开始重新部署他们的分销区,或者3M公司不再在那儿生产CD或别的什么东西时,突然间,一大批人再也无法付清他们的银行抵押贷款了。抱歉,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你是?”
  “安塞尔。”影子说,“迈克·安塞尔。”他喝的啤酒是当地自己酿造的,用的是春天里的湖水,味道很不错。
  “我是凯丽·诺普,”她自我介绍说,“多莉的姐姐。”她的脸依然因为在外面冻过显得有些发红。“我想说的就是湖畔镇很幸运。我们这里,每样东西都有一点:农场、轻工业、旅游业、手工艺业,还有很好的学校。”
  影子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说的所有话都有点空泛的感觉。他似乎正在听一个推销员讲话,而且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推销员。他相信自己卖的产品,而且确信当你回家的时候,你肯定会买下他卖的所有刷子或者全套百科全书。也许是因为发现了他脸上的表情,她立刻说:“真抱歉。当你实在太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你简直无法停止谈论它。你做什么工作,安塞尔先生?”
  “我叔叔在全国范围内买卖古董,他需要我帮忙搬运大件重物。这份工作不错,只是不太稳定。”酒吧的吉祥物,一只黑猫,钻在影子的两腿之间,把前额靠在他的靴子上磨蹭。它跳上来,躺在他身边的长椅上,睡着了。
  “至少你可以到处去旅行。”伯甘说,“除了工作,你还做点别的什么?”
  “你身上有没有八枚两角五分钱的硬币?”影子问。伯甘掏出他的零钱,只找到五枚硬币,把它们从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凯丽·诺普找出另外三枚。
  他把硬币摆放好,每排四枚。然后,他手都没抖一下,顺利地表演了硬币穿桌的魔术。他让四枚硬币穿透木头桌面,从左手落到右手中。
  然后,他把所有八枚硬币都放在右手中,左手拿着一个空水杯,用纸巾盖住杯子。接着,他让硬币一枚接一枚从右手中消失,同时可以听见硬币落在盖着纸巾的杯子里的响声。最后他张开右手,展示手心里已经空无一物,然后揭开纸巾,露出所有落在杯子里的硬币。
  他把硬币归还给他们,三枚还给凯丽·诺普,五枚还给伯甘,又从伯甘手中拿回一枚硬币,只留给他四枚。他冲着硬币吹了一口气,把二角五分的硬币变成了一分币。他把钱还给伯甘。伯甘数了数钱,却目瞪口呆地发现他手中仍旧是五枚二角五分的硬币。
  “你简直是个霍迪尼。”赫因泽曼恩高兴地笑道,“魔术大师!”
  “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影子谦虚地说,“离魔术大师还远着呢。”但他心中仍然暗暗骄傲。他们是他的第一批成年人观众。
  回家的路上,他去食品店买了一盒牛奶。门口收款柜台后的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女孩看起来很眼熟,她的眼睛哭得有些红肿,脸上长满了雀斑。
  “我认识你,”影子说,“你是艾丽森的朋友,我们在巴士上见过。希望你朋友一切都好。”
  她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我也是。”她用手绢重重地撸了一下鼻子,然后塞回衣袖。
  她胸前挂着的徽章上写着:“嗨,我是索菲,问我多长时间就减轻了二十磅?只要三十天!”
  “我今天花了一天时间寻找她,很不幸,没有任何收获。”
  索菲点点头,眨眨眼忍回眼泪。她把牛奶盒在激光扫描仪前摇晃一下。吱的一声,价格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影子递给她两美元。
  “我非离开这个该死的镇子不可。”女孩突然哽咽着说,“搬到阿什兰德市,和我妈一块儿住。艾丽森出事了,桑迪·奥尔森去年出的事,周明是前年。也许明年就轮到我出事了。”
  “桑迪·奥尔森不是被他爸爸带走的吗?”
  “是的,”女孩恨恨地说,“当然啰。周明是去了加里福尼亚,萨拉·林奇斯特是远足的时候莫名其妙消失了,再也没找到她。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要去阿什兰德。”
  她深深吸了口气,屏住一会儿。接着,她出乎意料地冲他露出了微笑,恨恨然的表情无影无踪。没什么,估计是上头的吩咐,给顾客找钱时要露出笑容。她祝他度过愉快的一天,接着转向他背后一个购物篮装得满满的女人,开始拿出商品,扫描价格。
  影子带着他的牛奶开车离开,经过加油站和停在冰面上的破冰车,穿过桥,回到自己的家。
  来到美国
  1778年
  有一个女孩子,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艾比斯先生用他那完美无暇的手写体写着。
  故事其实就这么一句,其他的只是细节。
  有的故事中有些细节,说明有这样一些人,如果我们向他们敞开心扉,就会被他们深深地伤害。比如说,这里就有这么一位好人,不仅他自己是个好人,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好人;他对妻子忠诚;他宠爱自己的孩子,对他们慷慨大方;他关心自己的祖国,他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肠用在灭绝犹太人上。他把自己欣赏的音乐当背景音乐,安抚犹太人的恐慌情绪;他提醒他们,进毒气浴室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的号码,很多人因为忘了号码,从浴室里出来时拿错了别人的衣服。他所做的这一切安抚了那些犹太人恐惧的心,他们安慰自己,说他们还能活着从浴室里出来。然后,我们的这位好心肠先生一丝不苟地监督把尸体送进焚尸炉里的所有细节。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心里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终究还是让这些死在毒气室里的害虫影响了他的好心情。他想,如果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那么,清除地球上这些犹太害虫时,他只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这样写下来,这件事显得非常简单。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多恩 这样说过。但是他错了。如果我们不是孤岛,我们就会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们彼此隔绝孤立,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外。这是自我保护的天性。我们是一座座孤岛,其形状被所有故事一遍遍地反复描绘。孤岛的形状是不会改变的:一个人出生、长大,然后,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死了。好了,其余细节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经历来填充。你的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样,没有任何独创内容,但也和其他人的人生一样独一无二。生活就像雪花,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形状的雪花;生活就像豆荚中的豆子(你有没有见过豆荚中的豆子?我是说真正仔细地观察它们?近距离观察一分钟之后,你绝对不会把一颗豆子混同于另外一颗豆子),看似相同,但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我们看见的只能是总体数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万人,“伤亡人数达到一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