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英)尼尔·盖曼    更新:2021-11-25 16:45
  这栋两层高的房子楼梯间堆满黑色垃圾袋,闻起来一股子腐烂的蔬菜味儿。
  “他们是吉普赛人吗?”影子问。
  “卓娅和她家人?当然不是。他们是俄国人。”
  “可她们给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给人算命,我自己也干过。”爬上最后一级楼梯时,星期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身体不行了。”
  楼梯最上一级通向一道漆成红色的门。门上有一个窥视用的猫眼。
  星期三敲门,没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听见了!听见了!”里面传出门锁打开的声音、拔出插销的声音、链子的声音。红色房门敞开了一小道门缝。
  “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语气冰冷,还带着香烟的味道。
  “一个老朋友,岑诺伯格。我还有一个同事。”
  门打开到安全链允许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见一张隐没在阴影中的灰色面孔,向外窥视着他们。“你想干什么,沃坦?”
  “首先,很高兴能再次看见你们。我带来消息和你们分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你会知道一些对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门终于敞开了。穿着脏兮兮睡袍的这个男人个子矮小,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满脸都是皱纹。他穿着灰色细条纹裤子,穿的时间太久,磨得发亮。脚上穿着拖鞋。他短粗的手指拿着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奇·书·网-整.理'提.供],吸烟时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觉得这种抽烟姿势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欢迎,沃坦。”
  “这段时间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说着,和老人握手。
  浅浅一笑,黄牙一闪。“很有趣。”他说,“这位是?”
  “这是我的同事。影子,过来认识岑诺伯格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岑诺伯格说,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满是老茧,手指尖端全部被烟草染成黄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样。
  “你好吗,岑诺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肠胃痛,后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开了。”
  “干嘛都站在门口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影子越过岑诺伯格的肩膀,看到了站在他背后的那位老妇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头发很长,依然保持着金黄色泽。“我是卓娅·乌特恩亚亚,”她自我介绍说,“别站在过道里,进来坐。我给你们拿咖啡去。”
  他们穿过门厅,走进公寓套房。屋里充满煮烂的卷心菜、猫沙和不带过滤嘴的外国香烟的味道。他们被领着走过一条窄小的走廊。走廊通向几间房门关闭的卧室,尽头是客厅,里面摆着一张又大又旧的马毛沙发。一只灰色老猫正蜷在沙发上睡觉。他们进来打扰了它的瞌睡,它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走到沙发边上重新躺下,警惕地来回瞪着他们几个人,然后闭上眼睛,重新开始睡觉。岑诺伯格在他们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卓娅·乌特恩亚亚找到一个空的烟灰缸,放在岑诺伯格身边。“你们的咖啡想要什么口味的?”她问客人们,“我们喝的咖啡都是如夜晚般漆黑,像罪恶一样甜腻。”
  “那种很好,夫人。”影子说。他望着窗外街对面的建筑。
  卓娅·乌特恩亚亚走开了。岑诺伯格看着她的背影。“她是个好女人,”他说,“不像她的姐妹们。其中一个贪婪成性,而另一个,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他把穿着拖鞋的脚搭在一张长而低矮的咖啡桌上,桌面上镶嵌着西洋跳棋棋盘,上面到处是香烟灼烧的痕迹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问。
  “她谁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静地坐了一阵,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我们是亲戚,一起来到这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岑诺伯格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星期三立刻掏出一只狭长的金质打火机,为老人点燃香烟。“最初我们到了纽约,”岑诺伯格接着说,“我们家乡的人全都到了纽约。后来,我们搬来这里,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霉事。老家的人都快忘记我了,而在这里,我只是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往事罢了。你知道我刚到芝加哥时做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厂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车间。阉牛顺着斜坡滑道过来时,我当砸脑袋的。知道为什么管我们叫砸脑袋的吗?因为我们拿着大铁锤,用它砸碎牛的脑袋。砰!胳膊有劲儿才能干这份活儿,明白吗?然后钩子工把牛的尸体用铁钩吊起来,割开它们的喉咙。他们先把牛血排干,再割掉牛头。我们这些砸脑袋的力气最大。”他拉起睡袍袖子,弯起手臂,展示在衰老的皮肤下依然可见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气,那一锤还得有技术。不懂窍门的话,牛只是被砸晕,或者发怒了。后来,到了50年代,他们给我们换成钉枪。你把它举到牛的前额,砰!砰!你肯定以为,这下子,任何人都能杀牛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模仿铁钉从牛头穿过的动作,“还是需要技巧。”回忆往事让他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铁锈色的牙齿。
  “别给他们讲那些杀牛的故事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用红色的木头托盘托着他们的咖啡进来,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里。她给大家每人一杯,然后坐在岑诺伯格身边。
  “卓娅·维切恩亚亚买东西去了。”她说,“很快就回来。”
  “我们在楼下碰见她了,”影子说,“她说她给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说,“天色昏黄,正是说谎的好时候。我不会说善意的谎言,所以我是个不称职的预言者。而我们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她更是什么谎话都不会说。”
  咖啡比影子想象的更甜、更浓。
  影子道声歉,进了卫生间。这是个像壁橱一样小的小房间,里面挂着很多发黄的带镜框的照片,照片上的男男女女摆出僵硬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姿势。现在刚到下午,但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客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散发出恶心气味的香皂把手洗干净。
  影子出来时,岑诺伯格正站在客厅里。
  “你带来了麻烦!”他咆哮着,“你只会带来麻烦!我不会听你的!你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
  星期三仍旧镇定地坐在沙发里,喝着咖啡,抚摸着那只灰色的猫。卓娅·乌特恩亚亚站在单薄的地毯上,一只手紧张不安地缠绕着她长长的金发。
  “有什么问题吗?”影子好奇地问。
  “他就是问题!”岑诺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他的!我要让他出去!叫他立刻滚蛋!你们两个都滚出去!”
  “求求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小声点,你会把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吵醒的。”
  “你喜欢他!你想让我加入他的疯狂计划!”岑诺伯格继续吼叫,看上去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一截烟灰从他香烟上落下来,掉在陈旧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来,走到岑诺伯格面前。他把手放在岑诺伯格的肩膀上。“听着,”他安详地说,“首先,这不是发疯,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其次,大家都会去。你不希望自己被甩下吧,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谁,”岑诺伯格说,“你也知道我这双手干过什么事!你需要的是我兄弟,不是我,而他已经不在了。”
  走廊里的一道门打开了,一个睡意朦胧的女人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回去接着睡吧。”她转向岑诺伯格,“看见没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干了什么好事!过去坐下!坐下!”岑诺伯格似乎想争辩几句,可他身上那股好斗劲儿过去了。突然间,他显得很虚弱。虚弱,而且孤独。
  三个男人在破旧的客厅里重新坐下。房间里缭绕着一缕棕褐色的烟,消失在距离房顶一英尺的地方,像老式浴缸里的水印。
  “这计划没有你不行。”星期三安详地对岑诺伯格说,“你兄弟能干好,你同样可以胜任。干这个,你们这种二元一体类型的比我们其他所有人都强。”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
  “说到贝勒伯格,你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吗?”
  岑诺伯格摇头。他抬头看着影子。“你有兄弟吗?”
  “没有,”影子回答说,“据我所知没有。”
  “我有一个兄弟。他们总说,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时,看上去就好像一个人。我们还年轻时,他长着一头金发,很淡的金色,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人们都说,他是我们两兄弟中的好人。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比你现在的发色还要黑,大家说我是两兄弟中的粗野家伙,明白吗?我是两兄弟中的坏蛋。过了这么久,我的头发成了灰色。他的头发,我想也一样变成灰色了。现在你再来看我们,你不会知道谁是浅色头发,谁是深色头发。”
  “你们两个关系亲密吗?”影子问。
  “亲密?”岑诺伯格反问,“当然不,我们两个怎么可能关系亲密?我们俩性格完全不同。”
  门厅那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卓娅·维切恩亚亚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