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清秋子    更新:2021-11-25 16:33
  他以当年查抄严嵩家产为例,惟恐查抄会累及当地百姓。当年查抄严嵩,因为嘉靖事先把严氏的家产估计过高,结果抚按抄不出那么多来,怕担包庇的罪名,就在江西株连搜求,抄没的财产多半出自无辜百姓。
  赵锦是个偏不服从“墙倒众人推”铁律的人,直言张居正不可能有太多财产,说他家有三百银火盆之类,都是由于人心愤恨,言过其实。
  要是这么兴师动众地下去,“流毒三楚更有十倍于江西之民者”。况且对张居正惩罚如此之重,也没有必要,今后大臣哪个还敢做事?张居正因为平生操切,擅权专职,与名教决裂,惹恼的人太多,可是绝对没有异志。受顾命之后,辅佐皇帝您于幼龄,日夜勤劳,中外安宁,这功劳安能泯灭!
  说来,赵锦并不是张居正一系的人。相反,在万历初年他看不惯张居正的那套霸道作风,提出过意见。张居正授意言官弹劾他“妄议朝政”,迫使他挂冠而去。
  现在,他敢如此仗义执言,也是有这一段坎坷做本钱。否则“余孽”的帽子立刻就能戴上几顶。
  万历此时财迷了心窍,根本不听。
  派去查抄的两个主事者,张诚和丘橓,也是万历精心挑选出来的。张诚是长期负责监视张居正和冯保的宦官,万历的狗腿子,没受过张、冯的什么恩惠。丘橓为人“强直好搏击”,爱弹劾别人,张居正一向厌恶他,不予起用。
  万历的考虑是,这两个人去办差,下手一定会狠。不狠,财产就弄不上来。
  时任侍讲官的于慎行,知道不好,很为张家担心,便写信给丘橓,请他务必手下留情。这于慎行,也不是张居正的人马,当年也是反对“夺情”一派的。张居正对他说:“我待你甚厚,你也这么干?”于慎行答曰:“正因为张公对我好,我才这样做!”张居正拂袖而去,老于知趣,没几天就自己辞职了。直至张居正死后才复职。
  他写给丘橓的信里,有几句话是在后世广为流传的,堪称千古名言,他说:“江陵……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国榷》)
  ——是啊,颂歌文章,少几篇也罢,无须日日盈耳了!
  欢迎争论。
  对于张居正改革与文官集团的关系,我在本文里有分析。我以为,文官集团内部有不同的政治立场、不同的价值取向,还不能说张居正得罪了整个文官集团。
  并且他也没有被所有的人仇恨。倒张的发生,应该是在万历主导下的一个运动,即使有不同意见也是无法表达的,没有谁能阻挡。这不等于张居正和整个官僚集团对立了。恰恰相反,他是有效地利用了官僚集团积极的一面,做了很多好事情。
  至于他的失误与个人私德的不足,我也有较为充分的分析,并没有一味颂扬他。
  黄先生的那个结论——张居正“得罪了全国”,我认为是轻率的。在黄先生的《万历十五年》里,常常有这样不严谨的结论,不能当真。这是一个优美的文本,也是一个充满个性特色的文本,但有些话,结论过于武断。
  于慎行的劝告,丘橓不可能听。
  丘橓是山东诸城人,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这人很耿直,初任刑科给事中,曾上疏言“权臣不宜独任,朝纲不宜久弛”,直接批评严嵩,也不怕掉脑袋。被他弹劾倒的官员不计其数。嘉靖末年又迁兵科给事中,莫名其妙地得罪了嘉靖,被打了60下屁股,斥为民。离京的时候,身边仅有“敝衣一箧,图书一束而已”。 隆庆初年,任南京太常少卿,后又进升大理寺少卿,因病免职。
  万历即位后,言官纷纷推荐他,然而“张居正恶之,不召”。万历十一年秋,张死后才被起用,任左副都御史,上任时“以一柴车就道”。他虽然强直好搏击,但“其清节为时所称云”(《明史》)。
  看来,这是个海瑞式的清官,万历派他去,放心,金银财宝不至于流失了。
  果然,张诚、丘橓受命后,决心甚大。一行人立即驰往荆州,准备要穷搜极治,挖地三尺!
  丘橓出发前,先派人通知荆州地方官员登录张家名册,一个不能让跑了。
  地方官员谁也不敢怠慢,把张家人赶到旧宅里,将门封住,禁止出入。当张诚等赶到开门查抄时,里面老弱已经饿死十几口人了。死人骸骨也被饿狗食尽。
  两位钦差到后,死命追赃,广事株连。他们按照万历的思路,预先估计的财产,大约有银200万两。
  几日内,便将查抄结果上报:江陵宅内,大概有金2400两,银107000两,金器3700两,金首饰2400两,等等。北京这边的府第,刑部也报上来,折银10600两。
  这个数额,和万历想象的相差天地。哪里能跟当年“严嵩跌倒,嘉靖吃饱”那个程度相比。而且,荆州的财富多为张居正的老爹、兄弟平日搜刮来的,严格来说,并不是张居正所为。
  三百银火盆乎!何在?
  这台阶怎么下?
  丘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令严刑拷打,追逼到底。
  张居正三子懋修受刑不过,诬陷称有大约30万两银转移到了曾省吾、王篆、傅作舟等家。
  张居正长子敬修(原礼部主事)实在熬不过,上吊身亡。临死时写绝命书一封。
  绝命书也是字字血泪——
  忆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五月初五,丘侍郎到,初七日提审敬修,其吏卒咆哮之景,皆平生所未经受者!更有身被刑具,头戴蒙布,死命拷打之苦!
  敬修受难固不足惜,但非要诬陷先公以二百万两数。先公自任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仅是变卖财产达不到此数,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充数!又要我诬陷寄放在曾大人那里十万两,王大人那里五万两,傅大人那里五万两。
  丘大人还说:“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丧胆!
  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来日会审之时,又要罗织锻炼,命运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
  今被囚禁仓室,风雨萧条,青草蛙鸣,令我不胜悲哀。故告之天地神明,决一死而万古不愧!
  天哪!人孰不贪生怕死,而敬修遭遇如此,想日后亦必无生路。
  先公在朝时,有位高招嫌之惧,想去位,又有忧国之虑。惟思顾命之重任,只得以身殉国,不能先机远害,以至于斯。而其功罪,自有天下公论!
  家中祭祀祖宗的事,给祖母与老母喂粥饭的事,有诸弟在,我死可放心。
  丘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看见我家如此情景,有何值得高兴的,为何忍心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道怜悯,今不得已,以死明心。朝露散时,生平已矣,能不悲哉!
  ——这样的血书,真是不忍读,不忍想象。愿中华吾土,永无这样绝望的呼告!
  张敬修自杀,满朝震惊。
  刑部尚书潘季驯闻讯,悲不自胜,毅然接连上疏,请求保释居正家属,直言“治居正狱太急”,提醒说张氏家属已有数十人毙于狱。
  当时的首辅申时行也上疏道:“现籍没其家,国典已正,众愤已泄。若其老母衣食供给不周,子孙死亡相继,皇上您也有不忍吧!”
  后潘季驯终因说情一事,被李植弹劾,最终革职为民。他是深受张居正器重的治河能手,感念恩公的栽培,于人情汹汹之际,能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免去了张家更大的灾难。让人看到,人心里毕竟有一点点暖色!
  万历饶了张家的家属,但是对于财产仍抓得一丝不苟,特别叮嘱张诚马上把荆州抄出的财物押解进京,不便于运输而又来不及变卖的(如石牌坊等),交由当地巡抚来办。在北京,刑部等衙门把张居正在京的财产110扛,尽数解入内库。到当年十一月,张诚也将荆州抄到的100扛财物解回北京。
  财产虽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也可尽管拿来用,废辽不废辽的,就是一篇文章罢了。
  辽王的小老婆眼巴巴地望着,却不知就算是当年张首辅侵夺了您家的财产,如今也不可能返还给您了——宫内急等着要用呢!
  兴师动众地抄了一回,连房子带地,全部折成银子,总共不超过20万两,不及严嵩的十分之一。
  这事情实在难以塞天下人之口,辽王财宝在哪里?被侵夺的辽府又在哪里?
  这被人纠缠了多少年的辽王府,据记载,是建在荆州城北城墙根下,永乐年间开始修建,历代又不断加建,极为豪华,内有著名的藏书楼——“味秘草堂”。荆州府衙的大小官员每逢初一、十五早上,都要到北城墙根下列队,拜谒辽王。
  这块宝地,岂是20万两银子能拿下的?
  所谓侵夺辽王财产之事,最初是由李植提出来的,他只是说,张居正侵夺了辽王家的坟地“以窃王气”。这个谣言,还算有一点“原型”,因为万历赐给张居正亡父的太晖山墓地,与辽王的祖坟毗邻。
  至于羊可立所说侵占辽府田宅事,基本就是瞪着眼睛在胡编。
  据今人陈礼荣考证,荆州的张宅是在城东。
  陈先生说,张居正当年为向小皇帝表忠心,也是为在家乡父老面前夸耀,请万历给他新盖的荆州新宅院里一楼一堂题赐额名。万历欣然为他拟写了楼名“捧日”、堂名“纯忠”。
  推测起来,张居正在老家荆州建的这个宅子,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当数“捧日楼”和“纯忠堂”了。在史志《江陵志余•卷五•宫室》中,收有“纯忠堂”的词条,曰:“纯忠堂,在城东,张文忠公敕赐堂也;万历元年,御题楼名‘捧日’ ,堂名‘纯忠’,御书大字对句一联,云:‘尔唯盐梅,汝作舟楫’(前一句出自《尚书》,意为“你是必不可少的调料”,离开你生活就谈而无味;后一句出自《书经》,意为假如我要过河,“需要你来做船”;也就是说,你是我的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