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作者:凤歌    更新:2021-11-25 16:28
  字迹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间,充满霸气。陆渐怔怔望着那字,内心深处,怎也无法将那若虚先生和这树上字迹重合起来。最后八字,字字均如飞龙在天,仿佛就要脱出树身飞走。陆渐又念一遍,寻思:“这位若虚先生必是在深山里呆得久了,别的不说,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泱泱华夏,永无劲敌,真是谈何容易。”想着叹了口气,蓦地想起:“这些日子,我都为他人奔走,倒忘了返乡初衷。算起来,离家三年,也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想到此处,归乡之心甚是急切,一整衣衫,向着北方走去。
  此地离姚家庄已然不远,陆渐昼夜奔驰,第二日正午便已到了姚家庄外。越近乡关,陆渐越觉心虚胆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许多难以预测的变故漫步细软沙滩,海风徐来,丝丝腥咸,分外熟悉。陆渐极目海疆,波翻云涌,水天一色,几只海鸟翩翩来去,在水云间时隐时现,俄尔嘎嘎长鸣,呼应悠悠涛声,令人平生怅惘之意。
  走不多时,隐见小屋轮廓,蓦然间,陆渐不觉心跳加快,有如揣着一只小兔,双脚酸软,几乎迈不开步子。还没走近,便听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道:“陆渐,陆渐。”
  陆渐听得耳熟,欲要答应,却不见人,惊疑间,忽又听那声音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大奇,上前几步,遥见小屋之前,几根竹竿撑着破烂渔网,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偻,正在补织渔网。竹竿梢头,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鹦鹉。老翁不觉有人走近,呵呵笑两声,说道:“好鸟儿,来,再叫两声。”
  白鹦鹉甚是听话,又叫道:“陆渐,陆渐。”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鹦鹉啄了,料是未饱,还想乞食,便又叫道:“陆渐、陆渐……”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无谷米,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好鸟儿,够了,够了……”白鹦鹉极不甘心,反复叫着陆渐的名字,老翁叹道:“痴鸟儿,再叫也没米啦,就和我一样,再怎么想着念着,陆渐那孩子,唉,那孩子也不会回来了……”说着嗓子发堵,当下攒袖在眼角揉了揉,又叹道,“只怪我啊,不成器,老爱赌,那孩子跟着我,从小到大,没过一天好日子,吃尽了苦,还没落个好下场。唉,我这心疼着呢,疼着呢……”说着又攒袖去揉眼角,白鹦鹉全无心肝,不知人间悲喜,仍是不住口叫着“陆渐”,只盼主人欢喜,再赐谷米。
  老翁痴痴望着大海,亦随着鸟语,喃喃念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衰朽身躯忽地如风中落叶,瑟瑟颤抖起来。陆渐望着那萧索背影,蓦然间泪如雨落,嗓子一哽,颤声叫道:“爷爷!”
  老翁浑身剧震,颤巍巍掉头望来,几疑眼花,使劲揉眼。陆渐道:“爷爷,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渐儿啊。”三年不见,陆大海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层叠,老了十岁不止,乍见陆渐,不由张大了嘴,眼神初时惊恐,继而十分迷惑,随即腾起一股怒气,几步上前,叉开五指,左右开弓,给了陆渐两个嘴巴。
  陆渐被打得愣住,陆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陆渐,蓦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哈哈笑道:“活的,是活的,哈哈哈……”笑着笑着,鼻间一酸,老泪纵横,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陆渐正觉手足无措,陆大海又哈哈笑了起来,挥舞老拳,给他肩头几下狠的,不料陆渐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击,震得陆大海拳头疼痛,不觉惊喜道:“好个小兔崽子,身板儿长结实了。”与祖父劫后重逢,陆渐欢喜得说不出话,只会张嘴憨笑,陆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骂道:“他娘的,人长大了,心眼儿还是没长,还是这么憨头傻脑的。”他年纪老朽,禁不起如此大喜大悲,笑骂两句,忽觉心力交瘁,阵阵喘息起来。
  陆渐忙将他扶着坐下,听那白鹦鹉还在叫喊自己名字,不觉莞尔,探手取出一个馍馍,捻碎了丢在地上,那鹦鹉顿时闭口,跳到地上,一阵乱啄。陆渐睹鸟思人,心中黯然,轻轻抚着那鹦鹉羽毛,叹道:“白珍珠,三年不见,可还好么?”那鸟早忘了当年之事,只顾低头啄食。
  陆大海喘息甫定,拍着身侧招呼道:“小兔崽子,到这边来。”陆渐傍他坐下,陆大海心中不胜欢喜,扶着他肩头上下左右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壮了,他***,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就算到外边闯荡,也该给我送个信儿。”
  陆渐望着他萧萧白发,心中十分歉疚,便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化繁为简,说了一遍,只是他不爱自夸,对学成武功略过不谈,扬威挫敌之事也尽都省略。饶是如此,陆大海仍觉孙子遭遇之奇,罕见罕闻,听罢怔忡良久,还过神来,哈哈笑道:“不管怎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渐问起别后情形。陆大海道:“也没什么稀奇事,不过打打鱼,睡睡觉,有时候闲出鸟来,就去丢两把骰子,输光了钱,再来打鱼。”
  陆渐道:“这鹦鹉哪儿来的?”陆大海道:“我也不知,那日一把大火将姚家庄烧成白地,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想找你尸体安葬,怎料满庄的尸体烧得焦黑,天知道谁是谁的。我没奈何,坐在家门前发愣,忽听有人叫唤‘陆渐,陆渐’,一抬眼,这怪鸟儿就歇在竹竿儿上,两眼瞅着我,模样儿十分可怜。这种白鹦鹉我在苏门答腊见过,十分珍稀,我当时又累又饿,本想将它捉了,换些钱吃……”
  陆渐听到这里,惊道:“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陆大海笑道,“不就是一只鸟么?不料我将它捉住,这鸟儿竟然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好不奇怪,忽又想起你来,自觉有些心酸,便说:‘乖鸟儿,你再将这名字叫两声。’这鸟儿便又叫了两声。老子一听啊,嘿,忽然有些不争气,洒了两点猫尿,就此心软,不卖它了。自此每天都让它叫你名字,这贼鸟儿也学乖了,一旦饿了,就叫你名字,惹得老子心软,喂它吃的……”说到这里,忽地苦了脸,叹道:“可惜,你好容易回来,家里竟没什么吃的。”
  此事本在陆渐意料之中,当下笑道:“不妨事,我去打鱼来。”既无渔船,便折断大树,扎了一个木排。陆大海见他挥拳断树,有如割草,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陆渐扎好木排,补好渔网,嘬口长啸,响遏行云。不多时,一个黑白小点钻出云层,急速掠来,飞得近了,却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鹤,双目如镜,神采飞扬。陆大海从未见过如此大鸟,眼见巨鹤倨傲凶猛,只吓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但听陆渐发号施令:“大家伙,我要捉鱼,你去瞧瞧,哪儿鱼多,回来报我。”
  巨鹤一声清唳,冲霄而去。陆渐向陆大海道:“爷爷稍待,我去去便来。”踏排入海,不用桨橹,挥拳击水,真气凝如实质,有如无形桨橹,搅动海水,催着木排向前。巨鹤在空中巡视一番,发现鱼群,当即盘旋不去,陆渐催船上前,撒下渔网,“天劫驭兵法”转动,水中鱼群身不由己,均被渔网粘住,作了网中之物。陆渐撒了三网,网网皆满,木排上鲜鱼堆满,活蹦乱跳,不少鱼刚出网缯,又跳入海。
  陆渐心知再打一网,这木排非沉不可,只得掉转回岸。陆大海早已拿了鱼篓候着,见了这么多活鱼,方觉鱼篓太小,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陆渐说声:“爷爷闪开。”下了木排,一拽一托,那木排平平升起,连排带鱼,均被他扛在肩上,来到屋前,倾斜木排,活鱼雨点般落下,在屋前堆积如山。
  陆渐笑道:“够了么?”陆大海搓着双手,一迭声道:“够了,够了。”又走上前来,捏着陆渐肩膊肌肉,啧啧称奇:“乖孙子,你什么时候练成这等本事,真叫我吃了一惊。”陆渐脸一红,讪讪道:“一点儿蛮力罢了,不算什么。”陆大海笑道:“蛮力也好,蛮力也好。”望着满地鲜鱼,又发愁道,“鱼是好的,就是太多,不知拿什么装。”陆渐道:“这个容易。”便去附近招来几根竹子,拍破了,拧成两个半人高的大箩筐,放入鲜鱼,用一根大腿粗细的长竹担起,说道:“爷爷,我去城里卖鱼,你在家等着。”
  两筐海鱼沉甸甸的,约有千斤。陆渐担在肩上,却是浑如无物。陆大海惊喜不胜,拍手称奇,他好容易见着孙子,恋恋不舍,须臾不忍分离,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鱼从箩筐里落出来,也有人捡。”陆渐笑道:“也好,呆会儿我卖鱼,你数钱。”
  陆大海眉飞色舞,欢喜半响,蓦地神色一黯。陆渐瞧见,问道:“怎么?”陆大海道:“乖孙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条‘大黄鱼’越发不成话了,打来的鱼如无他的准许,决不能卖,卖鱼所得,都要给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烂鱼,再打伤人,凶得很呢。”
  “不打紧!”陆渐笑了笑,“他要钱,我给他便是。”说罢挑起箩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陆大海跟在一旁,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诉说陆渐走后的四邻变迁: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闺女出了嫁,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有遭了横死。小小渔村,本也是红尘一隅,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年复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误,
  陆渐默默听着,听到喜庆处,祖父大笑他也大笑,听到悲戚处,祖父叹气,他也叹气,祖孙二人仿佛一体,神态模样也相差无几,陆大海说了一阵,忽道:“渐儿,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纪也长了。从前嘛,我总担心家里穷,人家瞧你不上,如今凭你打鱼的本领,扛鼎的气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