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者:凤歌    更新:2021-11-25 16:27
  陆渐知他料无不中,只得作罢,又想起双手自发自动、不受控制的事,便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听了,淡然道:“这劲在意先,乃是武学高手梦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轻易达到,可喜可贺。”
  陆渐还想细问,宁不空却道:“今日雨大,料是没人来了,你关上门,回房去吧。”
  陆渐应了,正要关门,忽听如练大雨中传来脚步之声,两道人影如风奔来,须臾便到眼前。
  那两人均打着描花的纸伞,当头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细长眉毛,丹凤眼飘逸有神,体格挺峭,着一身寻常短衣,裤脚高挽,腰间挂着青瓷水壶,还掖了一块白布手帕。他身后的少年约摸十三四岁,个子瘦小,俊俏白皙,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衣着却很拘谨,裤脚溅湿也不挽起。
  “伙计。”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陆渐点头道:“雨大,没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谁说没客人,我们就是客人。”
  陆渐微感迟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门时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陆渐也报之一笑,那少年忽地双颊绯红,低下头去。
  那青年大剌剌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微微皱眉。宁不空却是笑了笑,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呆子。”
  那青年耸然变色,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脱一个呆子呢。”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宁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头却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般。”
  吧嗒一声,那水壶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缩,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是瞎子!”
  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温暖和煦,如二月春风:“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宁不空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有载:‘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风过雨而来,仍能气定神闲,调笑诸君,此等气度,现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听得这番话,容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钦佩,叹道:“先生过奖了,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断定我就是织田?”
  宁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性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织田信长,你说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话,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竟是女声。
  宁不空微笑道:“令妹也来了么?”那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艳若明霞,织田信长也讶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战战兢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了。”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不会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了。”宁不空哦了一声,道:“要算什么?”
  织田信长目光倏尔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吧!”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作声。
  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试探先生,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则,信长对先生的才干尚存怀疑;二则,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
  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不觉莞尔,“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不置一词。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织田家内斗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织田信长点头道:“不错。”
  “不过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属次要。”宁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抢夺来的;治国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无从预测,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时。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是儒生的无稽之谈罢了。”
  织田信长心头一震,探身道:“还请先生指点。”
  宁不空道:“我且问你,若论国土、兵力、战功、声望,你与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毛利辉元相比如何?”
  织田信长道:“信长远远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们却不如你。”宁不空声调转沉,“那便是尾张国地处近畿,威逼京都。尾张小国,若要一统日本,须得借天时于京都。”
  织田信长喃喃道:“借天时于京都?”
  宁不空颔首道:“唐人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之势,可先除内患,安定尾张,然后远交近攻,联姻于甲斐的武田氏,与之东西夹击今川氏,共分其国,而后北联朝仓,西联浅井,南破齐藤。待到你疆土日广,威名渐长,必定有闻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党挟制,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自立。其他诸侯纵然兵多将广,但远离京都,无法增援。你大可打着扶植幕府、护佑天皇的旗号,击溃三好党,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讨四方。”
  织田信长野心素著,饶有雄才,一听此言,心领神会,方要致谢,却听宁不空冷冷道:“不必着急,这只不过是天时之一。”
  织田信长动容道:“还有之二吗?”
  宁不空道:“你的对手各有所长。武田、上杉擅长马战,毛利一族精于水战,你织田氏又精于何种战法?”
  织田信长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鸟铳,不知可否算一种战法?”
  宁不空摇头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统日本,非得五千支鸟铳不可。”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悠然道,“五行轮转。金的时代快要完结了,火的时代即将到来,谁用好了火,谁就可以纵横天下。是故天时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为号,却不重火器,真是可笑。听说佛郎机、英吉利西方诸国火器犀利,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
  织田信长听罢,呆然良久,蓦地神色一整,沉声道:“不空先生,信长以一半俸禄,请你做我的军师。”
  “我乃唐人,不做你倭人的官儿。”宁不空淡然道,“何况今日不过纸上谈兵。将来真要统一天下,尚有无穷变数,稍有迟疑,只怕你一腔壮志,尽皆化为泡影。”
  织田信长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梦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宁不空之能,也不觉动容:“你年纪轻轻,便如此看轻生死,决非大吉之兆。轻生则无畏,无畏则少防备,是故能破强敌,难防小人啊。”
  织田信长一笑转身,忽又回头道:“不空先生,信长还有一问。”
  宁不空道:“但问无妨。”
  织田信长道:“敢问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宁不空双眉陡立,冷笑道:“华夏纵横万里,人民亿万,宁某这点微才,算不得什么。”
  织田信长奇道:“难道有人比先生更聪明?”
  “若论智谋,”宁不空神色一黯,“确有一人胜过宁某,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流落异邦了。”陆渐听得一惊,心想竟有人智谋胜过宁不空,却不知这人是何样子,莫不成有两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