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川眼神闪了几下。
  和远芯的团队相处了这么久，他如果还搞不清楚远芯的野心和苏远山的眼光那他就白活几十岁了。
  很显然，苏远山刚才沉思又叹息，自然是对目前的模式和未来的预期不满。
  但郑振川又清楚，苏远山对于光刻机的国产化——最起码是技术的国产化是热心甚至执着的——否则他也不会在听说光刻机成功装机之后就马上奔了过来，还一个电话就把华晶的工程师请过来。
  同样沉吟许久后，郑振川望向苏远山：“小苏，说说你对光刻机市场的预测吧。”
  苏远山点点头，凝视着郑振川道：“从6、70年代，仙童，IBM自己捣鼓捣鼓就能搞出接触式光刻设备开始，到现在过去也不过是二三十年。这期间接触式光刻机被淘汰，技术不断革新，不断趋于复杂化。过去几年，GCA，Ultratech这些老牌的光刻机企业纷纷退出市场，尼康，佳能因为掌握镜头技术而崛起。”
  “但从长远来看，我不看好它们两家。”
  “为什么？”发问的是李明柳。
  “因为越是接近高端，便越是会行业细分。”苏远山看了李明柳一眼，轻声道：“从半导体行业看，光刻机只是芯片生产线的一环，看似已经够细分了。但我们可以预见，今后光刻机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精密，越来越制约高端芯片。因此，它就一定会细分成零部件和技术这两个领域。”
  苏远山顿了顿，试图绕开后世的EUV联盟来阐述“整合技术”的重要性。
  “我们现在所说的光刻机技术，一方面是包含了零部件制造，一方面是零部件整合——在简单机械的环境下，我们有个认知，就是只要是机械，拆开就能仿制复原。如果不能，那就是零部件不达标。”
  “现在不能说这种认知是错的，但随着机械结构越来越复杂，特别是加入了防拆卸技术之后呢？就算能拆开重装，要装多久？装好有能否投入市场？怕不怕别人告？——我们现在可是在积极申请加入关贸总协定呢。”
  郑振川盯着苏远山，说道：“所以新的报告中，我们的目标是以现有的技术积累为基础，研究自主知识产权的整机设备。”
  “没错，自主知识产权很重要。但是……现在我们都要依靠特别方式才能拿到某些核心的零部件。郑叔，你考虑过这点没有？”
  郑振川沉默起来。
  苏远山再次叹了口气：“我记得之前就说过，未来最顶尖的光刻机，一定是万国造的——你看星旗国就已经没有光刻机厂家了。但人家不在乎，因为人家能买到。”
  郑振川望向他：“你的意思是，单凭我们光机所和远芯，是不可能的？”
  “如果以目前的形式继续合作下去，最好的结果也是，我们因为无法获得来自‘万国’的零部件，而只能造出落后一到两代的产品。而在赢家通吃的规律下，落后就意味着就成为炮灰。”
  这时席小丁问道：“解决的办法呢？”
  苏远山回头看了席小丁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最简单的一个办法就是，把光刻机项目组的所有人打包带走，搬到香江，然后还要挂名到香江籍的公司下面埋头苦干，直到拥有核心技术。”
  苏远山想起了今年才在硅谷创业的林本坚——八年后他才会回到积电，然后提出浸润式技术，与ASML合作突破193纳米波长的浸润式光刻，从此尼康佳能便兵败如山倒。
  当年ASML是穷极无奈之下才选择了梭哈浸润式光刻机，然后一把翻盘。
  当年积电也是率先突破130纳米制程，直接把联电甩到身后。
  当然，从长远的看，尼康佳能的败局也是注定的，因为从两次半导体协议开始，再到EUV联盟抛开霓国就知道——美爹抛弃了他们。
  尼康佳能都尚且如此，国内的光刻机之路就更不用说了。
  但现在多了苏远山，他知道今后的发展方向，他知道浸润式技术是必经之路，也知道EUV关乎未来，还知道FinFET——这就是他为什么会选择应用物理的原因之一。
  苏远山的话音落下，郑振川便无奈地笑了：“还有难一点的没？”
  打包带走所有人，这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了。
  苏远山笑了笑：“难一点的说起来也简单，就是国内整个工业体系全面升级，从原材料到零部件，从光源到镜头，从轴承到马达，全部追上国际先进水平。”
  会议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已经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敢不敢想的问题。
  哪怕是最有信心，最乐观的人，也不会认为这是个能在短期内实现的任务。
  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嘭！
  李明柳轻轻地锤了一下桌子，愤然道：“那我们还搞个屁啊！”
  “问题就在这，就算只能搞出个屁，我们也得搞下去。”
  苏远山平静地望着郑振川：“郑叔，我支持光刻机技术国产化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所以，还请你们坚持。如果可以，你们小组甚至可以进驻到远芯科技园来，我们将会在明年投入接近五个亿进入到科研领域。”
  “同时这台光刻机也可以进入远芯的无尘室，进行科研任务。当然，成果划分的时候，远芯是一定会争取最大化的利益的。”苏远山说着顿了顿：“这是我们目前正在走的路，以次级市场为目标，放弃高端市场。”
  不过还有一句话苏远山没说的。
  那就是远芯会依托着与成光所的合作，提前把浸润式技术搞出来，然后授权给所有的光刻机企业。同时不计代价地把钱砸进光刻机的某个领域，譬如光源。
  既然光刻机的未来必定是万国造，那国内就放弃高端的整机市场，转而成为星旗国那样的技术提供商。
  到时候如果对手真要举大棒，国内也不至于连根麻杆都举不起来。
  听完苏远山的决心，郑振川慢慢点头，突然抬头问道：“如果去香江，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曲线救国？”
  “是的，您概括得很精确。”
  苏远山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