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怕春归
作者:阿堵    更新:2021-11-25 16:19
  新皇登基大典之后,进京奔丧的将领们陆陆续续开始返回边关。承安带着承煦一起,一一亲切接见,殷殷话别。
  锦夏朝的陆上军事力量,主要分布在东北涿州、北方雍州、西北凉州、南方楚州几处边境。
  蜀州西南边境自然天险,飞鸟难渡,不必驻守。隆庆元年,先帝借着洪氏朱砂痣一案,将少数民族首领大换血。事后,这批军队就留驻蜀州腹地,没再撤出来。当然,里头也有防备逸王府的意思,这就不必提了。
  东南兖州、青州、越州靠海,说是依靠水师,但是中原大战近百年,多在腹地拉锯,再说如今海上贸易刚刚展开,水师力量,其实薄弱得可怜。
  如今军方位高权重者,依次排下来,乃是北方威武将军杜越,西北威远将军方圣言,东北定武将军孟庭飞,南方定远将军张與。前二人是正一品,后两人属从一品。杜越和孟庭飞,都和先帝有过袍泽之谊。方圣言的祖父是□□手下开国功臣。张與则是当年刘桓平定西蜀时留驻楚州部队中的后起之秀,真正从基层混上来的,也算根深叶茂。
  这四位一直在京里待到九月。眼看着朝中运转如常,新皇没有任何要动军方人事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正式向承安辞行。
  九月底,朝议决定,陆上对外贸易仍由边关最高将领和当地刺史掌控,而沿海对外贸易权则全部收归中央,成立舶务院,户部和礼部理蕃院共管。全面开放兖、青、越三州各大港口,每处单设舶务转运司,直接对舶务院负责。
  各舶务转运司所需人员,少数由中央派遣,多数从当地实干有为的年轻官员中抽调。其中兖州亳城县令舒至纯,到任半年,不畏豪强,改革流弊,政绩突出,调任淄城舶务转运司按察使。
  这一天下朝,承安回弘信宫。身后除了按规定显排场的一众宫娥内侍,还跟着赵让和照影。昔日逸王手下五大侍卫,赵温直接留在蜀州当地,和宁七一起,替承安慢慢清理先皇埋下的棋子。其余四人都成了内廷侍卫,正在和海怀山联络的江湖人士接触,以期逐步改变内廷侍卫的队伍成分。照君来进入禁卫军,来日京城安危就着落在他身上了。
  照影已经在内务府上任,不过眼下正忙着替承安筛选忠心合意的人放在身边使唤。至于照月,早就迫不及待到刑部大牢上班去了。
  还在弘信宫大门外呢,承安就把身后无关的人都打发走了,只带着赵让和照影进去。
  咦,不在院子里。寝宫里看看,也没有。照影忽道:“前两天公子问我他的刻刀在哪里,只怕是去了东配殿。”
  独自悄悄进去,转了一圈没见着。正奇怪,却听书案后头传来细微悠长的气息。蹑手蹑脚蹩过去,唉,地上睡着呢。
  自从天气转凉,照影早着人把弘信宫里丹青喜欢出没的地方全部铺上双层羊毛毡子,然后再加一层软软的丝毯。当时丹青趴在地上,支着脑袋,一脸似笑非笑。照影心想:拜托你不要这个表情对着我哎,某人知道了会吃醋滴——别说,还真勾人……打住!打住!
  只好找话说:“公子笑什么呢?”
  “舒服啊。”
  顿一顿,“奢侈啊。”
  眯起眼睛,“真舒服啊。”
  又睁开眼睛看看,摇头,“太奢侈了。”
  照影大乐。好半天才止住笑意,道:“皇后成了太后,搬到永乐宫和皇太弟一起住去了,这些东西是从她原来住的如意宫拿来现成的。”
  “和从哪儿来的没有关系……”丹青翻身仰面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不过是感叹一下……以后不在这儿住了,光是这些地毯,就叫人思念不已啊——”
  照影愣住。这话什么意思?
  “公子说,以后怎的?”
  “我要走了。”
  照影在心里琢磨半天,问:“为什么?”
  “他知道的……”语声渐渐模糊,再看时,已经睡着了。
  照影替他盖上薄被,又发了一会儿呆。
  原来他比我们这帮人都要绝,都要狠哪。陛下这辈子,算是完了。笑一笑,管他呢,这样的人,只是有缘相识就已经三生有幸了。一般人哪有资格跟他唱对手戏,在旁边看看饱眼福就好。
  此刻,丹青就躺在他认为奢侈得人神共愤的地毯上,睡得人神忌妒。承安正要伸手去抱他起来,就见两扇长睫微微颤动,漏出点点星光。再过片刻,云破月出,清辉流泻,光摇影动,天地失色。
  “丹青……别在这儿睡了,着凉。”
  “嗯。你拉我起来。”
  “去床上躺着?”
  “睡够了——我有东西给你,喏。”说着指指书案上。
  “照大哥收拾东西,被我看见了,管他要来的。正好给你刻一方私章。”
  承安这才看见那方青玉印石。伸手拿过来:白文,无边,四个字。
  曰:“纳福承安”。
  非隶非篆,纯用刀法出笔意,憨态可掬,天机自在,一片喜气洋洋,看得他爱不释手。好半天才想起来质问:“不是叫你好好歇着?万一累着了怎么办?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语声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已化作耳边轻吟。
  搂住丹青,手不由自主伸进衣衫里。
  丹青翻个白眼,心想:那个对我来说就是娱乐放松好不好?到底是什么叫我累着啊……
  经不住他一双手反弹琵琶,脑子很快完全回到混沌始初。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丹青红了脸,轻轻拧着身子:“别……这样……折磨我……求你……”
  “乖乖的,别乱动。”手下毫不留情。
  嘈嘈切切错杂弹——哎呀呀!大珠小珠落玉盘……
  看着怀里的人星眸半闭,贝齿微启,满面桃红□□,承安仿佛下咒一般:“丹青,留下来。”
  “嗯……?”居然用升调。
  还会装傻,是可忍孰不可忍,恶狠狠的压上去。
  落红纷飞玉砌暖,
  纤枝不堪风露重。
  “丹青……留下来。”
  只剩下□□喘息的力气:“嗯……”是个降调。
  满意了,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陪他躺着。继续灌迷魂汤。
  “丹青,留下来。人生苦短,朝朝暮暮尚嫌不够,怎经得几度别离?”
  丹青认真想一想,忽道:“可是,可是……我赶着去参加留白的婚礼……”
  “我派人送你去,然后接你回来。”
  “可是,可是……我还不是自由身呢……”
  呃?这是什么回答?承安反应过来,他们这一行的弟子和东家是有人身依附关系的。
  “我替你赎身好不好?”
  “工期未满,不可以的。”
  “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你仗势欺人啊,强抢……这个这个……”
  被他这么一通胡搅,气氛全无。承安沮丧的把脑袋趴在枕头上:“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寂寞深宫……”
  丹青轻轻开口:“陪着你,我很开心,可是……你知道,我不喜欢这里。时间长了,会无聊,会难过,会生病,会……”
  “丹青,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我不好,我不该贪心不足……”
  “承安,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有我想做的事。我得空就来看你,好不好?”
  “好……”嘴里应着,泪水却不可遏止,将他揽过来,纠缠不休。
  丹青环住他,回应他,安抚他:“我给你写信,给你画画,时时念你,天天想你,常常来看你……你不会寂寞的。”
  抵死缠绵。
  十月二十五,是旬休的日子。承安陪了丹青一整天。
  十月二十六。
  承安一早上朝去了。照君来领着逸王府带出来的几个侍卫,护送着一辆马车,静悄悄的从宫门出来,不做停留,出了东华门,折向南方,往乾城而去。
  永嘉殿里,年轻的皇帝望着阶下文武百官,心中无边惆怅。
  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马车但求安稳,走得并不快,直到十一月初五,才到乾城附近。早有江家派出来的人在驿亭候着。君来和他们交接完毕,一番细致叮嘱,这才向海怀山和丹青辞别。
  “先生、公子,请多保重。”
  “君来哥,谢谢你一路相送。”和舅舅一样,承安身边人里,丹青最喜欢这一个。
  指挥侍卫从马上卸下几个箱子,交给江家的人。君来道:“这些是公子的药。”忍不住笑一笑,“大哥和二哥为了收拾这几个箱子,可把太医院药库都扫空了。”
  “陛下的心意我们领了,请他也多多保重。”海怀山弯腰道谢。
  最后,君来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来,里边是一个小小的紫檀包金盒子。
  “这个请公子留下。”说着放到丹青手里。然后抱拳为礼,领着一干人等打马扬尘而去。
  马车重新启动。
  丹青把盒子掀开。沉甸甸立在里边的,竟是那方自己亲手刻了玺文的双凤朝阳皇后宝印。
  一时愣住。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天哪,这东西是个大麻烦——”
  海怀山看一眼,这方印的来龙去脉早已知晓,笑道:“傻孩子,他这是给你定情信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