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山渐青
作者:阿堵    更新:2021-11-25 16:19
  二十八日当晚,海怀山便随照影进了宫。
  逸王府原班人马,凡是得空的,都在承安身后陪着,等神医下结论。不管出于什么想法,上上下下,无不真心盼着把丹青救回来。
  海怀山放下丹青的手,把站着的几人扫视一遍,问道:“不知哪位练的是纯阳柔和的功夫?”
  君来站出来:“我自幼习道家混元金丹,正练到第七层。”
  “那好。从今天开始,每日子时午时,帮他运转小周天一循环。头两天,用一成功力,以后可以渐增,但是最多不能超过三成,最长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否则受不住。”
  众人皆面露喜色。承安激动不已:“先生……这么说,一定能救回来?”
  “哼!”神医完全不把皇帝陛下放在眼里,“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尽人事,听天意罢了。他现在,就是风中残烛,火上融冰,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断了气……”
  承安打颤:“先生……求你……”
  见他这副样子,海怀山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还记得眼前人的身份,冷冷道:“当日他从逸王府出来,就已经熬得千疮百孔。因为你,他竟然自残身体……陛下可知道,我们花了多少心力,才把他重新养得活蹦乱跳?陛下将他掳来,不过十天——不过十天哪!就有本事叫他全无外伤而命悬一线……我干什么要救他?救回来给人糟蹋?——不如死了好!”
  “先生……”承安垂泪,走过去蹲下,把脸埋在丹青手心。半晌,抬起头看着海怀山,决然而恳切,“他不能死,不能死……他得活着,好好活着——先生,你告诉我,这人世间,怎么可以……没有丹青?”
  唉,原来是一对痴儿。海怀山暗叹一声:“我且问你——把他救回来,又如何?”
  承安呆了一会儿,心中辗转反侧,万般无奈,极度黯然:“我……还有什么资格讲如何。只要他能回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怎样……便怎样罢。我……”哽住,无以为继。
  年轻的皇帝陛下,也算用情至深了。
  海怀山想着,放平语调:“这些天,你究竟让他做了什么?看这个样子,体力早已耗尽,多半靠精神维系着。你也知道,丹青意志力远远强过常人,正因为这样,支撑到极限,遭受的反噬损伤也更大,足以毁及元神。”
  做了什么?呃,还是不要问了。不管哪一件都不能讲啊。听到“毁及元神”,心头又是一紧,等着下文。
  “说实话,他早该死了。全凭半缕矢志求生的游魂,一息尚存在这儿吊着,”说到这,痛心起来,瞪着承安,“你哪一点——哪一点值得他这样拼命?”
  承安完全忽略神医的不逊表情,心里来来去去念叨着那句“矢志求生,一息尚存”,霎时拨云见日,海阔天空。他到底想着我,不忍心扔下我,我我我……又惶恐起来:等他醒了,该怎么面对他?
  “如今的问题是,要想办法帮他激发身体的潜力。精神的修复他自有窍门,但是,如果身体跟不上也是枉然。目前汤药是不管用的,只好以纯阳柔和的内力缓缓牵引,再辅以金针刺穴,等人醒了,才能下药。”
  海怀山从随身的小箱子里抽出一把金针,看了看承安和君来:“陛下与这位小兄弟不妨留下,其他人还请回避。”
  贺焱临走时,道一声“陛下,臣等告退”,却瞄瞄丹青的右手,又看看海怀山,留给承安一个微妙的眼神。
  承安尚在犹豫,海怀山何等眼力,已经慢悠悠的道:“陛下想必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还是太医院的正尹。”
  “先生……?”
  “我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所以请辞回乡。”
  “丹青的手……”
  “唉,此事……只能说天地不仁。我知道的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我不知道,两下里一印证,全知道了。这傻孩子……竟会那么想不开……”
  承安痛惜:“……是我害了他。”
  “陛下可要杀人灭口?”海怀山静静问道。
  承安忽然一笑,望着床上的丹青:“先生也看见了,我当初就是为了要杀人灭口,结果……杀成这样。”仰天长叹,“人算不如天算啊——先生,请动手救人吧。”
  海怀山以金针通络,在照君来纯正柔和的内力引导下,丹青的体温开始回升。到第三天,面色居然显出一丝红润来。
  神医在治病之余,少不得指点助手如何导入,如何运气,如何收功。其中分寸拿捏,讲究极多。几日过后,君来发现自己竟然奇迹般的有了不小的进境。这位西北神医,在内家功夫理论和经验方面,是大行家大宗师啊。奇怪的是,他自己似乎功力有限,算不得真正的高手。
  这一天午时,治疗告一段落,海怀山替丹青诊脉。君来正要悄悄退出去,却听神医道:“稍等一等,我有点东西给你。”
  愣住。但是神医发话了,也只好等着。
  不一会儿,就见他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自己:“这是故人遗物,一直带着,却没什么用。我自己的弟子喜欢别的功夫。我觉得——你没准用得上。”
  双手接过来一看,不过十来页,极好的天蚕丝织锦,可长久保存。封皮上什么也没写。翻开第一页,四个飘逸清峻的楷体字:“逆水回流”。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翻到后边,正文也是同样字体。开篇言道:
  “世间玄妙,莫过乎水。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金石不能比其刚,丝缕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圆而不规。来焉莫见,往焉莫追……
  “顺水逐流,逆水溯源。增之不溢,挹之不匮。与之不荣,夺之不瘁……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出乎无上,入乎无下……恢恢荡荡,与浑成等其自然;浩浩茫茫,与造化钧其符契……”
  君来抬头,惊喜而又疑惑:“先生……”
  “我说了,不过是故人遗物。他……原本练的正是道家纯阳混元功,后来才生发出这‘逆水回流’,和你走的路子是一样的。我自己虽然不练,却也不敢随便给谁,省得替人招来无端祸患。你是皇帝身边人,自不必担心。我看你一身功夫端正醇厚,想必心地也还不错——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就当是救了丹青的谢礼吧。”
  君来想:“神医先生好会说话,明明是我们求他救人,怎么变成他谢我了呢?”转念间,却是福至心灵,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长者所赐,君来不敢推辞。定当珍藏爱重,勤加练习,秉承侠义,善加使用。”
  “我也是借此结个善缘罢了。你家陛下一定能理解的。”
  先皇梓宫停灵太庙,已经到了第六天。论理,该承安、承烈、承煦一同守孝。承烈由照月陪着守了三个白天,承安看他实在辛苦,让他回去。
  临走,把照月叫到一旁:“小月,我不愿委屈你。登基大典之后,你们都将正式放入朝中,你这样陪着小烈……”
  照月抬头看着承安的眼睛:“陛下,小月跟了陛下近二十年,此生此世,只对陛下一人效忠。我只是……忍不住想保护这个孩子。”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这些年来,过手的亡魂也不少,我从无犹豫,从不后悔,今后也一样。可是,想要用这双手保护谁,除了陛下,他是第二个……”
  “你有没有想过,他恐怕……永远也不会懂得。”
  “正是这分‘不懂得’才可贵。我觉得很安全,很舒心。”
  “那你怎么打算?”
  “我喜欢刑部。陛下让我去刑讯审人罢。大皇子这边,我会照应好。”
  承安想一想:“就依你。”
  承煦眼见哥哥走了,拿祈求的眼神偷偷瞟着承安。
  过了这么多天,承煦大概明白父皇驾崩是什么意思了。当然想哭,可是哭的时候也一样忘不了腰背酸膝盖疼啊。
  为什么父皇驾崩了一定要我在这里跪九天呢?我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身体还要受这样的罪——哥哥身体不好,大哥就让他回去歇着,我还这么小,为什么不能也回去歇着?
  承安起身,将灵前的长明灯添满油,继续跪下。却见边上承煦垮着小脸,几乎都要趴到地上去了。
  唉,八岁的孩子,天天这么跪上好几个时辰,也实在难为他。
  “小煦,从明天起,你每天辰时来,未时走,晚上就不用过来了。”
  裂开嘴:“真的?谢谢大哥。”
  承安叹气。想当初,自己失去父皇,也是八岁。一样赵家血脉,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他可是自己的皇储啊,这样天真迟钝,怎生教养?一时头大,只觉这个问题比治理江山还要难上千倍万倍,任重道远。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白天那三个时辰就你自己,记得添油上香,把经文念完。”
  “大哥不在这里陪小煦么?”
  “大哥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先在这里陪父皇,然后大哥来替你——这里还有很多人和小煦一起陪父皇啊。”
  耷拉着脑袋:“那好吧。”
  承安拍拍他:“小煦长大了,能独挡一面了。父皇有你陪着,一定很欣慰的。”
  于是高兴起来,用力点点头:“嗯。”
  皇后过来接承煦的时候,以面圣之礼拜见承安。承安赶忙扶住,以晚辈之仪回礼。
  “小煦顽劣,什么也不懂,若有冲撞之处,还请陛下……”
  承安道:“娘娘过虑。小煦烂漫纯真,正是自然本色。明日起,让他辰时至未时来守灵,其余时候,把这些天落下的功课补一补——到底是储君身份,不辛苦不行的。”
  结果,这娘儿俩离开的时候,都有些魂不守舍。皇后是被承安最后一句话震住了,承煦则是被前头那句“把这些天落下的功课补一补”吓着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承安忍不住又要叹气:这副重担,挑上了,竟勒进肩膀里,不容易往下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