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当时明月    更新:2021-11-25 16:14
  丝毫未见走样的身材依稀显示着她昔年的绝代风华,可脸上巧施脂粉,也无法完全掩盖岁月的痕迹。美人迈兮音尘阙,正是红颜易老,韶华难留。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冷冰的微叹话音未落,半空中突然洒下一片剑光,如绵绵春雨,织成一幕剑网,将慕容蝶罩在其中。
  慕容蝶把手中花瓣尽数洒入溪水,仿佛只是在原地转了个身,便自千万剑光中穿过,却是毫发无损。
  剑式一变,几道光芒划出柔美的弧线,直如金色的海浪,一波波向慕容蝶涌去。
  慕容蝶将手负在身后,双足点地,在空中一起一落,如彩蝶探花,那汹涌而来的剑势,再次落在空处。
  来人收了剑,垂手笑道:“师父别来安好?”又转向冷冰,“见过冷姑姑。”
  慕容蝶看了看来人,含笑对冷冰道:“真儿这两招‘流光’‘细雨’,总算有了点模样。”
  “真儿比你这个年龄还强些呢,何止有了点模样?”冷冰笑道,对慕容蝶这个唯一弟子,她也是满心喜爱。
  “多谢冷姑姑。”薛真也笑道。他自是知道冷冰有些夸张,慕容蝶当年横扫江湖,所向披靡,哪像他如今这般灰头土脸?
  薛真眉头微皱,慕容蝶看在眼里,洒然道:“便讲讲此次见识的江湖妙处。”
  冷冰笑道:“我去城里买些好酒,再做几样小菜,为你师徒二人暖胃。”转身去了。
  薛真心中分外温暖。若在旁人想来,心如死灰的慕容蝶,定是如同冰冷无语的石雕,薛真却知非是如此。慕容蝶像常人一样谈笑风生、饮酒赏花,只有亲近如薛真、冷冰者,方能从他的每一抹微笑中,读出浓浓的悲伤,一如他的绝世武功,便蕴含于举手投足之间。
  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薛真才将近来情事大略述完,说到伤心处,神色黯然,语声也低沉了许多。
  慕容蝶沉吟道:“当年之事,是冷冰心中最痛,切勿在她面前提及。薛启其人,心思偏狭,事已至此,你也毋须多做牵挂。”
  当初冷冰失身受孕,不知所措,偷上少林找慕容蝶商量,慕容蝶触景伤情,想到自己那未曾出世的孩儿,便劝阻了冷冰打掉胎儿的念头,说起来,还是慕容蝶救了薛德一命。这个孩子,被冷冰看作是一生最大的污迹,因此她对薛德,从未有过半点感情。倒是慕容蝶得知薛启迁居临安,便暗中探视,虽然错过已赴广运盟总舵的薛德,却见到了薛真。
  一见薛真,慕容蝶便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而薛启教授薛真武功似也并不尽心,便起了收徒之念。天意冥冥,这一回师徒缘分,不但让薛真继承了慕容蝶的武功,也继承了他的行事风格,甚至连感情,都走上了同样坎坷的道路。
  虽未挑明,但薛启对此怎会不知?只是慕容蝶在生的消息若捅了出来,无论武林产生何种反应,他薛家都绝无置身事外的可能,这对选择了金盆洗手,避世临安的薛启来说,自然难以接受,因此他反而要帮忙掩饰。这次将薛真逐出薛家,不能不说薛启亦有趁此机会,与慕容蝶撇清干系的考虑。
  依着薛德的性子,不将薛真置于死地不会甘休,但薛启自不会允许他触动慕容蝶的底线。事实上,薛启尚未让薛德知晓慕容蝶与薛真的关系,他担心薛德会弄出太多不必要的事情来。
  “世事本无对错,唯有立场角度不同而已。”慕容蝶似有深意地向远处望了一眼,淡然道,“如能易地而处,多揣摩对方的想法,就能去除心障。何必非要等到人去楼空,才留下‘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叹息呢?”
  慕容蝶的意思很明白,秦桧之流的汉奸自然为人不齿,可归雁本是女真人,于她的立场上,从前的作为并不能说有什么错处。如今她离开金国,原本的立场已然消失,更加没有什么阻碍,那道过不去的坎,只在薛真心里而已。
  “你为情所苦,早在我意料中,如何脱困,则在于你自己的选择。昔年我以一己之力与大半个武林为敌,对耶?错耶?不必分辨。一生无悔,还不足够么!”
  慕容蝶的话,伴随着不远处 寺的钟声,阵阵震荡耳际。
  会后悔么?如何才是无悔?……薛真只觉灵台一片清明,恭声道:“弟子受教。”
  慕容蝶见薛真已一扫阴霾,点头微笑道:“于武功上,可有难明之处?”
  薛真想起铁玄相赠的两分宗圣物《圣火光明策》,便拿出呈给慕容蝶道:“据铁兄说,两分宗的武功,就是源于这部书。只是武功代代身手相传,时间久了对此书反而无人能解。我曾读过一次,不得门路,但从铁兄的武功来看,似和师父的意境颇有相通之处。”
  “哦?”慕容蝶接过绢书,细细翻看一遍,沉思半晌,展颜笑道,“三日之后,我便传你一门新功夫!”
  第一章 传奇(下)
  晚膳虽然只是几样素菜,却是做得入滋入味,分外精致。佐以状元楼秘酿的“西湖醉”,薛真终于才有了些回家的感觉。
  “不想冷姑姑还有这么精巧的厨艺……”冷冰当年在江湖上可算是天之骄女,让人很难想象那只整天握着三尺青锋的手能做出这样的玲珑佳肴。
  “昔年高高在上的冷冰早就不在了。”冷冰语气里透着无尽的幽怨,“如今只是一个颜弛色衰的老太婆而已。拿不动剑,就只好动动锅铲。”
  “切莫这么说,我在江湖上转了几个月,可也没找到能和冷姑姑你媲美的绝色……”薛真嘻笑着道。他和冷冰见面次数虽然不多,说起话来却无拘束。
  “贫嘴……”冷冰白了他一眼,笑道,“你们师徒聊吧,我走了。”
  看冷冰出了草屋,薛真略有些疑惑,“冷姑姑她……”
  “你走以后不久,她就住进了旁边那座茅屋。”慕容蝶无奈地笑笑,“我总不能把她赶走。”
  三十年苦守一份感情,冷姑姑的痴情不输于师父啊。不过对于女人来说,是不是更加可怜呢……
  房中茶香四溢,慕容蝶亲手煮的茶,薛真已是想念了很久。
  “还是习惯灵隐寺那群和尚自己采的茶,比市上常见的建州茶好得多了,不如让他们多种些,说不定可以一举成名呢。”
  “你想做个茶贩子不成?”慕容蝶笑道。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薛真,他已不是薛府的三公子,广运盟也已与他无关,要想维持自己风花雪月的逍遥日子,稳定的生活来源已成了不得不用心琢磨的问题。
  “茶贩子也不错……”薛真喃喃道,“对了,师父你送我的那把剑,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把剑么……”慕容蝶似在回忆中搜索了一会,“我刚刚名动武林的时候,曾有一个暗冥派的杀手找我比武。那人倒是有趣,对我说无人委托而主动找人比武,有违杀手的原则,而且他的原则是没有报酬便不对人动手,因此一定要和我赌些彩头。”
  薛真笑道:“这是什么歪理。”他心中一动,这人定和天杀地杀兄妹有些关系,毕竟这种杀手当中的异数并不多见。
  “我那时正当气盛,有高手过招是求之不得,自然他想怎样都随他便了。他便道输家的后辈要给赢家的后辈做三年仆从,也许他觉得我的孩子会有杀手潜质……不过当时你师母还没成为我妻子,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后辈,便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
  薛真已然有些明白:“结果自然是师父胜了。”
  “也颇费了些力气,那人是个高手。”慕容蝶淡淡道,“他倒是豪爽,当下便解剑给我,说是信物,我浑没在意,便随便收在家中。后来我被禁于少林,玄苦大师也替我拿去了不少家中的物事,其中就有这一柄剑。”
  看来苏氏兄妹八成就是那人的子女了,苏倩整天说要看看镇魂剑的拥有者是什么样子,显然还是不服气啊……想到天杀、地杀两个,薛真不由露出笑意,这两人虽是杀手,却让他感觉不出一点冷酷,倒像是絮絮叨叨的左邻右舍。
  若非师母在怀胎之际去世,这剑的主人不会是我吧,师父他不只把我当成弟子,还有对未曾出世的儿子的寄托啊……
  临安城中紧邻御街的清河坊,是天下闻名的烟花风月之地,临安所谓四大名楼,倒有三座都坐落在此。本朝狎伎之风甚盛,无论王公显贵、文人才子还是商贾豪杰,都是青楼楚馆的常客,彼此并不避讳,甚至能得名妓青眼相加的,还引以为荣,津津乐道。
  想在众多青楼女子当中脱颖而出,成为名妓,绝非一件易事。她不但要有国色天香的容貌,还要精于音律,通解诗文,琴棋书画,样样都得懂上一些,再配合青楼的宣传,甚或得到某个知名人物的垂青,众口相传,才有成名的机会。一朝成为名妓,身价自然倍增,虽说如李师师那般的幸运儿万中无一,不过锦衣玉食已不成问题。
  物稀则贵,越难得到的就越好,男人的心理便是如此。妓家对此自是最明白不过,因而但凡名妓,不但大都号称卖艺不卖身,而且个个深居简出,连见上一面都不容易,绝不是有钱就能亲近得了的。权势在这里也很难起到作用,因为众目睽睽,身份再显赫也不能不顾及颜面。
  四大名楼之一的添香楼,位于清河坊北与太平坊的相邻处,每日一到午后,门前便是车马喧嚣,彻夜不息。老板娘王情儿十年前是秦淮名艳,后来嫁给一位临安富商,丈夫整年行商在外,便为她买下添香楼来打理,排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