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作者:未再    更新:2021-11-25 15:32
  归云如醍醐灌顶,叫:“啊!那意思是?蒙娜她不单是懂了我们在暗处做的事——”
  卓太太微笑:“她和我们一样相信,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庆姑携了小蝶娘在灶披间为归云的饭庄擀点心皮子,这回正做完手中的活儿,走进客堂间,听到卓太太说这话,就笑道:“可不就是!天天烧香给菩萨和展风他爹,让这起天杀的鬼东西快快走。咱们也就能一家团聚,过好日子了。”她们一同望窗外,一起祝祷。这时已值初春的傍晚,落日带着残存的寒意,周边的云,血光未散。人们都躲在自家的屋檐下,盼望这夕阳快快落下,这血光快快散去。最后是皎洁的一轮明月,一家人可以坐在天井里,享片刻清风,聊半世坎坷。然后,她们相伴,共同渡过寒冷凄清的夜。归云在微露晨曦的时候收到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和信件。最近卓阳的信少了,最近一封信说自己拍了一些照片,心情很不好受。他给她的信总是坦陈相待,他的好他的坏,他的快乐他的痛苦都同她分享。卓阳战斗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遭到了日军的屠杀。在屠杀过后,卓阳带着新闻任务穿过烽火线去屠杀现场。他触目所见的是遍地狼藉,支离破碎的人体,冰冷地遍布大地。卓阳在信里说:“我在一片废墟之下,忍不住我的泪水。用相机和钢笔记录这一切,在这里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会成为历史的证据。在不久的将来,将刽子手送上正义的审判台。为了这一天,我们要努力,不单是为无辜受难的同胞,还有我们民族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尊严。”他最后一句说:“总有一天,中华民族不再会是如今的样子,我们会骄傲地站起来。”带着宽慰,还有希望,度过这一年又一年。临近了春节,天不下雨,可是更阴冷,从骨子里透出来。大灶里火舌“嘶嘶”冒出的声音,驱不走漫天的寒意。归云和归凤都缩着肩膀,但是,终于是凑在一起,再次为了团圆的年夜饭做准备了。
  卓家的气氛,暖了些,庆姑惊魂初定,与卓太太相伴在一起,为石库门扫除。都是要过节的,例必需要喜气洋洋。雁飞也来了,裴向阳欢快地凑过来问长问短。她却并不是来安心做客,只抱过了江江,对卓太太和庆姑道:“我想带孩子出去溜溜,再买些新年的衣服。”“晚上来吃年夜饭?”问话的是归凤,所以大家都惊讶。归凤一问之后倒腼腆了。
  归云拉拉归凤的手,很高兴。雁飞细眉弯弯,笑意盈盈。雁飞也笑,说:“好呀好呀!我就趁这当给孩子到南京路买点小衣服什么的。”
  裴向阳一见雁飞要带江江出去,大感没趣,奔过来要凑热闹一块去。归云明白雁飞想要和女儿多多独处,忙把裴向阳抱住,说:“来,跟干妈妈学做蛋饺去!”小孩到底新奇新鲜事物,一下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也就不去闹雁飞了。
  雁飞又多给江江加了一层棉褛,方才出得门。马路上风大刺骨,她招了出租汽车直驶南京路。江江能在大人的大腿上勉强站立,又从未坐过这样新鲜的玩意,一上车就兴奋地趴在雁飞腿上,使劲要站起来看窗外。雁飞失笑:“你这宝宝,真好动!”干脆将江江抱好一起看住窗外。江江小小的眼睛从未见过这么飞快消逝的世界,瞪得大大的,眼珠墨如点漆,很是灵巧又极端专注。雁飞看她瞧得有趣,便向着窗外同她一起看风景。只是车驶近大世界的时候,因大世界节日游客如炽,前方汽车拥堵,稍停顿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雁飞一眼瞥见一人。
  她想一想,又想一想,说:“师傅停车。”便在路边下了车,抱着孩子吃力地关门。
  那人也看到了她,站在她身后,等她转身。雁飞转身,巧笑倩兮:“王亚飞,是不是准备去吃火锅?”藤田智也先望望天,这时候快正午,可仍感觉冷。上海的冬日阴湿,猛烈的的正午红日都驱不开这冷。这天上的红日正如太阳旗正中一红日,此时已插遍神州大地,学习阳光遍洒,无一漏失。红日中却透着血气,蔓延阴湿,也蔓延到他心上每一寸。他进了工部局教育处,从修改小学课本开始工作,选择日文课题,编撰日语授课大纲。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统统联合一气,坚决罢课抵制。劝解加威胁,均不为采纳,所以日本探长带着中英印三国巡捕去了小学,小学唤“名醒”,在沦陷区和公共租界之间。没有保护伞,便沦为开刀的对象。其实处理起来顶简单,机枪两铤,押着中国巡捕上前,那边厢是老少男女教师几十人,手把手站好,向着太阳。他们执拗,知道逃不掉,就不逃。中国人上膛开枪,地动山摇,对面倒下的是中国人。长谷川带他看现场,意态悠闲:“对付不同的中国人要用不同的办法!这下还有哪间学校敢忤逆帝国的意旨?”那一具具冰冷的尸,在阳光下直板板,宁死了也是不屈的。藤田智也心胸之中翻江倒海。欲洁何曾洁?他看到执行日本人命令的中国巡捕在颤抖,虽然功德圆满结束任务,但是止不住颤抖。他突然想念长崎,在长崎,他也是独自一人,静谧可安守一个世界。如今心乱了,神也随着机枪急促而强迫的声音碎了。他想要挣扎醒过来,但雁飞说,她不想醒来。最后,他也分不清似梦还是醒,极目都见不到尽头。但,藤田智也看到了雁飞怀里的孩子,孩子有双漆黑的目,骨碌碌就盯着他瞧。
  雁飞介绍:“这个宝宝姓卓,叫晓江,刚从卓家抱出来玩儿的。”江江配合地甩了甩小手,“咯咯”笑两下,阳光洒在孩子的身上,真是从天而降的安琪尔。
  藤田智也神情冷寂,他想,这个孩子倒像卓阳一样乐观活泼。他回答雁飞:“那家火锅店拆了。”“哦。”雁飞怀里的江江闹了起来,踢蹬两条小短腿,手指拼命指着大世界的方向,口中“咿咿呀呀”地叫。藤田智也同雁飞一道看过去,见是大世界门前围拢了一簇人,人头济济的颇热闹。
  “这孩子像卓阳一样爱多管闲事。”藤田智也道。江江着急要看,又开始蹬腿,被雁飞抱住了腿:“别闹别闹,就带你去看。”
  孩子本也渐渐长大,份量沉了,雁飞弱不禁风,抱她格外显吃力,藤田智也见了就一把抱过江江:“我陪你们去。”雁飞问:“不耽误你的正经事?”藤田智也聊赖地撇着唇角:“我从来就没什么正经事。”男人力气大,抱了孩子大步流星就往大世界方向去。江江出生以后鲜少被男人抱在怀里,这时遇到这么有力的怀抱竟是也不怕陌生,小手搭在藤田智也的肩上,“咯咯”笑了起来。
  雁飞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出了会神,便朝他们小步奔了过去。大世界在大年夜的白天热烈营业,为弥补宵禁带来的损亏。因过年气氛浓,门前原是请了唱京剧的草台班子临时搭了戏台子,铺好大红亮缎,大光天里舞狮和演猢狲戏来添增热闹喜气,也好吸引客人光临。露天光场,人声鼎沸,其实也听不清舞台上的演员们唱些什么。只剩周围暖融融的人气,倒是驱散周身的寒意。身边都是同样的人,在同一片天下用同样的心情呼吸同样的空气。息息相关,所以聚在一起会温暖。藤田智也的心也回暖。江江是实实在在的初生刘姥姥,瞪圆了眼睛,咧开嘴巴直笑。雁飞叹气摇头:“归云怎么把这孩子的性子带的这样大大咧咧?和她一样喜欢看西洋镜。”
  藤田智也瞧江江伸长了脖子看得累,干脆把孩子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看得更舒服些。
  这样视野,江江瞧见了大世界里更新奇的玩意儿,小手臂又开始扬了起来。
  这回是哈哈镜。大世界原本有名的就是哈哈镜,乐世界跟风也做了。原不过是镜子,因凹凸不平,给人生带来异乎寻常的新奇快感。藤田智也抱了江江过来照,江江猝不防看到凹凸镜里自己被扭曲的鬼样子,一下接受不了,小嘴一扁,立刻哇哇大哭。藤田智也不知所措,将她抱入怀中:“她饿了?还是怕吵?”
  雁飞拧拧江江的小鼻子:“死丫头,作天作地,还以为她天生胆子大,结果看个哈哈镜都能哭成这样。”藤田智也只抱着江江,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挂上一串小泪珠,不断抽着气,心中怜惜万分,不由自主轻轻拍哄着她。转头看那哈哈镜,倒映的人被扯得怪长怪长的,面目依稀,不知庐山真面目。偏还有人争先恐后来照这样的凹凸镜,争看自己扭曲的人身,再哈哈大笑称奇。
  只有孩子看到了丑,怕得大哭。哭声也渐歇,被沸腾的人声湮没。抑或,大哭在汹涌扭曲的群情里总能被忽视。生意人不会忽视,哈哈镜的角落边有面真镜子,有人站在镜子旁兜揽生意。
  “小娃细被吓哭了吧!难得节日一家门出来,来这里照张全家福带回去开心开心。”
  生意人旁还竖着海报招牌,写好“王开照相馆外派”,说明来源正宗,绝非大兴。
  “王开也来摆摊头?”雁飞奇问。“凑凑新年的热闹,讨个人气的头彩。”再兜售,“大世界照个全家福,不要太灵光!”
  大相机正对的位置是大世界的哈哈镜、空中环游的广告飞船、各色戏剧木偶戏滑稽戏的花牌。琳琅缤纷,目眩神迷,果真一个精彩的大世界背景。雁飞问藤田智也:“拍不拍?”藤田智也深深看她一眼:“全家福?”雁飞说:“是,全家福。”她同他站一起,还有他怀里的江江,他们一道面向哈哈镜边一面正常的镜子,在被刻意扭曲之前,游客们有权力先在正常的镜子里看到正常的自己,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踏入面目全非的世界。藤田智也听到雁飞笑着说:“可不像全家福吗?”江江拍拍手,不哭了,也笑了,鬼使神差一般也指了指那架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