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未再    更新:2021-11-25 15:32
  后来这栋建筑归了杜先生,卓阳也没了悠闲的写生时间来画这栋私人建筑。
  如今再走近这栋建筑,当初肆意欣赏的心情已经全然不剩,只有灼灼的忐忑。
  莫主编走到雕花铁闸门前,伸手要按上面有玉兰花一样铜雕装饰的门铃,转头关照卓阳:“等下由我来说,你听好我安排。”卓阳点了点头。莫主编摁下了门铃,短短的一声,很礼貌地退开几步,卓阳也跟着他后退,一起静候着人来开门。过了一会,方才从花园深处走来一位先生,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剃着平头,穿着长衫,路走得斯斯文文,开了铁门一边的角门,问:“两位驾临公馆,有何贵干?”卓阳见那人虽然是一副和和气气的口吻,却有一脸尽管平和了,但遮也遮不住的霸道,知道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精神暗自凛了一下。莫主编从兜里掏出一张记者证来,笑道:“我们是《朝报》的记者,听讲杜先生回上海过中秋节,想觑这个空采访一下杜先生。”那人客气笑道:“记者门道倒多,消息真灵通。不过杜先生这次回来就歇息两天,不见客的。”
  莫主编忙道:“我们是受了上面的指示,非常时刻,非常人物的爱国事迹定可以鼓舞国人之心的。杜先生是佼佼者,上头力求我们办妥,这回无论如何得叨扰叨扰杜先生了。”
  那人思考了片刻。莫主编又道:“我姓莫,莫华之,当初杜先生宴请章太炎的时候也曾叨扰过杜先生的饭局。”那人便道:“两位稍后,我去请示一下杜先生。”说罢就转身走进了洋房里。
  莫主编舒了口气:“亏了这位杜先生生性爱结交文化人,不然真是很难见一面。”
  卓阳道:“老早听说他会做人,连章太炎这类大家都能成为他的座上客,倒是难得。换作我父亲必定不屑与这些人为伍。”“江湖上谁没黑白两道知己朋友二三?也亏得我们是文化人,他才会考虑见一见,他那些手下也会看眼色,如果是一般老百姓未必能理睬。”两人正讨论着,那位长衫中年人已经走了过来,把铁门给打开了,道:“两位里面请!”
  莫主编抱拳:“有劳有劳!承让承让!”花园内树木繁茂,清风徐徐,厢房亭台,人气很盛。正厅大门的人是进进出出的,有买办模样的,有帮会模样的,还有办公文员模样的,还有一列穿白褂子的厨师手里端了盘子进出。
  杜先生的手下人在人群里比较好认,就像眼前这位一般穿长衫剃平头,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卓阳暗想,这位杜先生的门面功夫确实是好的。莫主编问:“我们可是占了杜先生晚餐时刻?”那人笑道:“现在开第一席,杜先生要到八点以后再吃饭。”他一路开道,领了二人进了正厅旁的小洋楼里。说是小洋楼,其实进了门也有一个空阔的大客厅,正中央放着一张披着斑斓虎皮的太师椅,大大喇喇,异常耀目。这太师椅旁边倒一路放开红木高背雕花椅,每两张椅子间立着一张红木高腿小茶几。有秩序地排在太师椅旁边,摆得恭恭敬敬的。是帮派开会的格局。那人道:“两位稍待片刻,我去请杜先生出来。”等他走后,莫主编道:“你看这一路的字画。”卓阳方注意到一壁挂满碑帖古画,或许经过有心人的特别调配,摆放得十分错落有致,并没有一般将古字古画一股脑摆将出来的庸俗气。由虎皮太师椅背后的墙壁上挂的汉代碑帖起始,依次是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名家字画。但卓阳看了一遍,总觉得有些不协调。再从两边依次看下来,发觉右边的元代王冕的《墨梅图》之后就是清代傅山的草书五言律诗轴,末了是一幅张大千的《仿唐人吉祥天女》,而左边是以清代郑板桥的《竹》收尾。倒似足一个小型博物馆的腔势。这位杜先生还真不当古玩珍藏作珍藏用。
  “两边似是不对称,左边直走古风,右边最末偏偏拿张大千仿的唐人画,如果摆一幅明代的字,那就圆满了。”卓阳道。莫主编微笑问他:“依你所见,应该摆一副什么字?”“唐寅的《落花诗卷》。”卓阳想了片刻道,“那诗卷是唐寅看到落英满布,感慨坎坷遭遇而作,带着无限的愤慨之情。正配着前边《墨梅》的冷风傲骨,后边傅山草书的慷慨肆意,有起有伏才能引人入胜,也算是延续作品的风骨。”他眼角一转,已然看见一着青色长衫的人自走廊深处稳稳走来,故意大声道:“我常听我父亲说,只有怀大抱负的经纶擎天手,才会陈列陈古字画时作出这样‘上古八千岁,才是一春秋’的大豪情。”“啪啪啪”三下击掌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说什么豪情也能说的那么文绉绉!”来人含笑,瘦削脸庞,平头唐装,锐利眸光咄咄逼人,“在下杜月笙。”卓阳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位杜先生,只从报纸上看到过照片。此时得见真人,觉得他个头并不甚高,相貌更是普通,只有那一身海上大佬独有的霸气在这空旷的大客厅里犹显瞩目。
  他身后还跟着五六名身着短褂的男子,领头的一名穿着甚是得体,一身挺括的深色西服,肃然的面容在看到卓阳的时候,朝他微微一笑。卓阳先是一惊,而后不动声色地朝他颔了颔首。杜先生往虎皮太师椅上一坐,微微点头,示意莫主编和卓阳随便坐,他们便就着离杜先生最近的位子坐了下来,片刻就有娘姨给上了茶。那几名男子并不坐,有序地立在杜先生身后。唯有西服男子谨慎地半坐在杜先生下首的座位上。
  “杜某昨日才回的上海,手头事情多,怠慢怠慢!” 卓阳见杜先生话态度和蔼,全没不说话时的气势,心中暗想,怪不得旁人都说杜某人会做人,也是身在盛时心不骄。不由自主起了些敬佩的心。“是我们唐突了,想杜先生贵人事忙,抓紧时间来打扰,不然就怕没机会了。”莫主编打一个哈哈,从衣兜里取出钢笔和小记事本。“时道混乱,大家都有大事要忙,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嘛!”卓阳听他说了这话,心中一动,抬眼看这位杜先生,眼眸中锐利不减,已等着莫主编访问了。他是受访问受惯了的,晓得记者的规矩和流程。只是这尊重难得,卓阳心里又起了几分希望。
  莫主编开始提问,不过是去年会战时候,杜先生为前方将士捐款捐物捐防毒面具的若干问题。当年便多有报导,如今不过是炒一回冷饭。一问一答,两人都说了不少爱国的空话,杜先生倒有把空道理讲得井井有条的本事。但莫主编问得渐次深入了,提出来的处处是杜先生生平得意义举,有些更始报纸从未报导过。原来这并非蓄意的采访,莫主编也有一套准备好的资料和问题备用,让卓阳心中着实佩服。
  杜先生认得莫主编的名头,听得这主编连自己暗里作的一些义举都晓得,自然也是微讶的。他一生行事善恶不拘,在大气节上却是自认不亏。虽然暗中所为的好事未必要宣传得人尽皆知,但无意中听旁人提起,不免还是万分得意,心情更好了几分。讲至最后,莫主编道:“如今日本人虽被挡在租界外面,但屡次借助租界内势力来迫害各类抗日团体。鄙报也是无奈的很,虽则宋先生退居陪都前勉励我等报人应以‘掇笔为枪,鼓舞士气’为己任,但情势险恶,我等众人也常惶恐不安。”杜先生赞道:“我倒觉得文化界人士大大值得敬仰。”看了看卓阳,又说,“刚才卓先生的话也着实不凡。”卓阳微笑着朗声道:“不过一些绣面功夫,不如抗敌的义士。”“都是一群不成器的东西,我去了香港几个月,他们都不干正经营生了,痛心痛心!”
  他在捶胸顿足,又指了右边的字画,说:“人生总有起伏,我委托城隍庙古玩斋的老掌柜给我安排这一壁字画也正是要把这人生的起伏摆将出来,让我们这班没读过书的弟兄们好好吸取教训,做人自有起伏,但不能行差踏错。”又有些遗憾地说,“倒是可惜缺了那一幅。”
  杜先生是天生明白人,他晓得眼前这两个是来求人的,他有他的算计,说话给了台阶。莫主编也晓得,由着这意思直话直说:“先前根据蒋总统在重庆对报业人士的期望,鄙报也办了不少救亡宣传活动,也认得些义士,做了些小案子,得罪了些大人物。”这时,杜先生身边的西服男子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卓阳眼尖,看到是一块亨达利钟表行售出的限量镶钻瑞士金表,和他以前见到的又是两种气派。卓阳大急,正欲开口,莫主编却用眼色拦着他。杜先生问西服男子:“最近有谁出乱子了?”西服男子说:“不就是张先生的外甥小方。”杜先生点点头,又问莫主编同卓阳:“那些义士同贵报有干系?”莫主编道:“不曾有。”杜先生点点头:“你们很好,肯出头的人少了。”莫主编叹道:“那些都是年轻人,家无四两金,这点钱财拿不出来,如果就此送了命,我们也看不过去。”杜先生又摇摇头:“我就想平白无故有人采访,总会又有些闲事发生。您老这弯子绕的可大?”
  莫主编想了想,抱拳道:“惭愧惭愧。做访问是真,不想正逢闹了这些不愉快。十六条人命每人二十根条子,实在为难人了。我们但求杜先生周旋周旋,减了些去,我们也好救人。”他说罢往杜先生那堵墙上看一看,就使了个眼色给卓阳。卓阳接了翎子的。那里缺一幅字,是他熟悉的明代唐寅的《落花诗卷》。他父亲原是收藏了这卷字帖的第一张。卓家虽只是殷实小户,但祖上颇有些财产遗下来,传下的碑帖字画甚多,卓汉书又有这等爱好,手头有些珍品,行内人是知道一些的。曾有买家向卓家购买《落花诗卷》,卓汉书本无出售藏品的习惯,故从不肯售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