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作者:未再    更新:2021-11-25 15:32
  清晨,他坐到新雅粤菜馆里,外面起了雾,面前的人都是湿的,都像是纸糊起来的。
  他对面的女孩,没有灵动的大眼睛、没有乌黑得像绸缎一样的头发,连她腮上的那两朵红也是没有的,他知道是胭脂填充的,生搬硬造的。他不会喜欢。卓阳聊赖地依稀听母亲说,这是个好家室好学历的姑娘。母亲们互相吹捧,絮絮说着好话。他烦恼地撇撇嘴,一下牵到眼角的伤,那里浅浅青着,他用归云说的法子散淤,还是颇见成效的。
  他心里的某一处一直蠢蠢欲动的,情窦是开着的,只是别人不知道,自己却益发清楚。他要的追求,都是他自己的,不想受人摆布。他也知道一路要走完,会有崎岖,是做好了准备,要晚上同归云讲。于是他就敷衍对方的母亲:“我在交通大学读物理,可惜没有毕业就打仗了,只能算是肄业生。现在学校迁到大后方,我也没什么心思再学习,就这么着了。现在看来顶多进一家厂子做做工程师,给资本家打工,拿死薪水,虽然做不出什么花头经,不过也够自己过一个HAPPY LIFE。”
  “以后出国留学回来就不一样了,喝过洋墨水做洋状元总比国内大学毕业的强。”
  别人是看中他这个,如果知道他是有做亡命之徒的准备,不晓得还会不会这样说。[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卓阳又插科打诨:“对头对头。像徐志摩那样在国外做个闲散诗人也很逍遥自在,我们虽是念现代科学的,但也爱读‘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还嫌不够,再说,“我们本要采访陆小曼,可惜她太爱摆标景,不像孟小东那样豪爽,拍照采访当仁不让。这样的女子才是新时代的新女性!”相亲一拍两散,人家以为卓教授家的独子是个纨绔子弟的苗子,卓太太生了气,自觉好心意被儿子毁了。卓阳自有办法,抱着母亲的手臂顽笑:“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人家当我是老油条,还没有黄金万两的将来,所以要黄。您瞧她们走得毫不客气。”卓太太想想也是,卓阳又说:“妈,现在上海滩流行找资本家少爷和军阀少将,你这呆头呆脑又家无巨财的书生儿子不吃香!”卓太太本就温雅,不喜辩论,只好说:“我是说不过你,等你爸来收拾你。”
  卓阳并不放在心上,他人大心也大了,要挣开家庭的枷锁。婚姻,和前途,都应该是自己的。
  莫主编了解他,同他说:“你的行动力无疑是强的,但,切莫急躁。一切未必如你所想。”
  卓阳想,还有什么是自己想不到的?他的确行动力强,归云势必得给她答复的,她心里也是有他的,今晚会是个美好的开始,他不愿意再让她犹豫了。卓阳同莫主编回到报社,将沪西斗虫赌坊的报导完稿,又开始写新的政论,写了几稿了,将论点确定,写好以后交给莫主编。莫主编仔细阅读,完了笑道:“你认为不能把最后的胜利寄托在东西战争合流之上?”卓阳说道:“是,现在上面还指望欧美同德国一战,现今局势,当然势必一战,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欧洲各国也在焦头滥额之中,哪有闲空顾咱们,更别提美国佬还在作壁上观。中国人的问题依然需要中国人自己解决,但,这是一个长期的斗争。”他悲观了。“今天看那样热火朝天的斗虫,实在令人恼恨。那位海上达人张先生在维新政府成立后态度暧昧,恐怕要为虎作伥。”秦编辑叹道:“这才是光怪陆离的上海滩。”莫主编从手边抽出一份隔日的报纸,递给卓阳:“你得看看,《每日译报》现今连载的延安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我没料到你的想法亦如是。”卓阳笑:“我很早就看了,十分犀透。”“只是《译报》有两位编辑都遭绑架,至今下落不明。”秦编辑黯然说着,报社内的众人都静默了。刀尖上走路,他们都明白惨然的前景。蒙娜器宇飞扬地走进来,手里甩着一串钥匙,她显得很兴奋,说:“更名手续都办好了,往后我是老板。”莫主编握住她的手:“你能担这个险,给咱们拉洋旗,我代表报社全体同仁万分感谢。”
  蒙娜将手里的钥匙交给秦编辑:“我在三马路那边租了房子,那里很保险,以前出过火灾,所以没有人住,隔壁的都是做妓女的,正合适我们隐蔽,白俄的电台也可以在那里做事。”
  秦编辑问:“是不是闹鬼的那家?我听说过,当年烧死了两三个人呢!还有一个小丫头浑身滚上了火,从里头逃了出来,也不知最后死活。所以那弄堂里的人常说闹鬼!你给租下来了?”
  蒙娜得意地笑:“我说养小白脸呢!”她望了望卓阳。卓阳看到了,他要回避的,又想,不该回避,就笑着说:“你不会要我同你一道演戏吧?”
  蒙娜叹了气,明的暗的,他不是不懂的,把分寸把的那么好。她颇幽怨,用英文说了一句:“你真狠心。”报社里不少人懂英文,眼里都觑了觑卓阳,觉着这段公案不该是自己管的,也就都不响。卓阳也不响。蒙娜仍幽怨,这些中国人,这样顾着彼此的面子,卓阳这样会四两拨千斤,从不沉迷。
  正喝茶的莫主编掌着杯盖子,轻轻抿了口茶,替他们岔开了话题:“蒙娜,你要做那个事件的报导?”蒙娜的不甘心不得不压下去,她说:“我对这些妓女的世界很好奇,从那些妓女那里也打听了一些传闻,当年烧死的是会乐里的名妓和某个米行的少东,幸存的人是一个雏妓。”
  大家又对此事唏嘘一番,卓阳坐到蒙娜的身边,他点燃了一支烟,对着窗口抽了起来。
  蒙娜轻声说:“你让我很没面子。我以为我们有可能。”“我们是真挚的朋友。”蒙娜将卓阳手里的烟拿了过去,就着抽了两口。她与他的亲昵,不过如此了。
  “我们穿一条裤子长大。”卓阳笑了。蒙娜耸肩:“可是你对我没感觉。”卓阳看着她,她将他的半支烟抽完。这个洋女郎向来是豁达的,本该堪堪与自己相配,连父母都有此担忧,他们并不太赞同他和性格外放的蒙娜交往。他们想要中国媳妇,卓阳本无所谓,大而化之,但后来有所谓了。卓阳对她说:“真挚的朋友,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孩。”蒙娜一愣,立时起身:“你得罪我了。”她真的生气了,卓阳由着她生气,看她冲了出去。莫主编道:“怎么得罪她了?”卓阳学蒙娜的耸肩。楼下印刷房的同事急匆匆冲了进来,叫:“快来快来。”两个印刷工人抬了一个姑娘进来。却是灰头土脸的归云,她蜷缩着,迷迷糊糊,辗转着,双手捂着胃部。卓阳看见是她,大惊失色。
  二十 定风波?虎尾春冰
  归云在昏迷之中是疼痛的,伤处在胃部,她憋住了气,一时想,我是不是死了?又想起晚上的卓阳之约,又是不甘的。她并不想死。似乎是有人抱起了她,有一番躲闪,她又平稳着落了。她听见有人在说话。“竟然看见杜小姐昏迷在印刷房后弄堂里,吓死我们了。”“不要紧,只是被蒙了乙醚。”有人轻柔地唤她:“归云,归云。”声音熟悉,她挣扎着睁开了眼,她以为是她产生了幻觉。
  似乎是卓阳,身后笼着一团微光,让他的眉目没有那么清晰。他近在眼前,却恍如隔世。他的眉,他的眼都是焦灼的,那样望住她。仿佛一线阳光洒下来,她醒了,要起来。卓阳倾下身,他的气息能包围她。
  他说:“归云,没事了。”她听不透,叫了一声:“卓阳?”他握住了她的手:“归云,你安全了。”温热的掌心,逐渐暖了她冰凉的手指,心也在回暖,身体却在他手里虚软。
  原来她心底一直有害怕,她以为她并不怕,可是一到他面前,她的害怕立刻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被他握住手,半个人靠在他的怀里,异常安心。原来不是幻觉。报社的人围拢了她,秦编辑为她去马路小摊买了大米粥,还有其他人找了药来,有个懂些医道的女记者为她查验伤口。归云才看到自己的胃部下头,有好大一块淤血。也庆幸只有这样一块伤,想起来是有些后怕的,但是不后悔,自己原也有那样大的勇气。莫主编待她稍稍休息好了,心神也定了,才来小心问她话。归云将先前的遭遇一一说了,只有一点她记不甚清,她到底是如何得救的。她只记得她又疼又急又怕,昏昏沉沉,后来有人进了小暗房,在她面上蒙块布,她就晕了。隐约听到枪击声,后来又有人高声叫“走水了”。到底是谁救的她,也没有瞧见。莫主编愧道:“是我们连累了杜小姐。”又怒,“定是日本人从中作梗。”有百思其间关节,不知何人救了归云。卓阳握紧了归云的手,归云看人多,有些羞,可他不放,她也只能任有他握着。她说:“我不要紧的,这不也没事吗?”心里想,倒是命大,拣了回来,现在还有余悸。但手心是热的,卓阳的温度,让她慢慢定下来了。这时在外打探消息的记者回来,说:“沪西越界筑路的东方大旅馆下午被人投了炸弹。”
  卓阳立起来,忽然明白:“原来是他们。”莫主编伸手拦了他,说:“不要鲁莽。”归云坐起身,她要站起来,卓阳扶起了她。“我要回家。”她看到卓阳的眉毛还没展,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另只手就握着他的袖管,“我真的没事。”他的中山装穿得有些旧了,袖管磨得很粗糙,所以有点扎手,可她还是一气握住。
  莫主编也道:“杜小姐这样的气节,着实令我等佩服。”他说着就要向归云鞠躬,归云惊了,忙阻止,可又被卓阳握着手,不能动。卓阳说:“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就不该撺掇你来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