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未再    更新:2021-11-25 15:31
  只有归云才是展风的福星。这是庆姑说的。庆姑还说:“你是这群孩子里唱的最好的,我指着你出头。”她从来都信庆姑的话,在舞台上,开始崭露头角,渐显锋芒,甚至有盖过筱凤鸣之势。
  但心底的那点憾还存着,冷着,只好在那一场一场风花雪月的戏里倾诉自己的情怀。对手戏都是女孩子陪衬唱。也会轮到归云做她的配角。归云的扮相不赖,绾着头,描吊绡眉,一身英气勃勃不让须眉。在天井里踱了几个方步,凝眉,叹气:“娘子她怎么还不来呀?唉!”展风叫好,鼓掌。他们自小甚是谈的来。念书抓麻雀儿,都在一块儿。归云性子明快,又顺展风的意,就如班主夫妇一般期许的感情浓如蜜。这是看在归凤眼里。她做温柔娘子,走出来了,藏好心事,从不倾诉。只在戏里说。一曲《盘妻》,色色掩盖。只因戏外人不懂。归云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归凤后来才了悟,世上没有万全的人和事,归云第一次上台就出了状况。她受不住戏台上的直筒灯,当头一照,人就晕出了虚汗,就这样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怯了场。其后便再也无法登上场去。这免不了就落下口实,教戏班子里的姐妹碎嘴了去,尤以筱凤鸣为甚。杜班主更显有先见之明,对庆姑说:“我瞧她也不全能吃这口饭,好歹学些旁门左道,也是能用的。”庆姑不住叹气:“这几年都算白搭,这么俊俏的一个生!你看着办吧!”又说,“算了算了,能做家事就成,过个一两年赶快同展风成亲是正经。”归云惶惶惑惑,只觉得自己没用。她向杜班主解释:“小时候和爹逃难,在大夜里躲进草丛,日本兵拿手电一路照过来,刺到眼睛里,就怕这亮光。”杜班主一听,也没责备她,说:“三百六十个行当,咱们这儿未必需要上台才成。同我学箍场也是行的,我看你跟着展风学些个算术,账本也能看得。”说罢,眯一口烟,人老了,精神头减了。
  筱凤鸣明目张胆拉了姐妹私接堂会,他是快管不住了,儿子的心念又根本不在这个行当。他本也不想让儿子做这样的下九流。“你既然不想入这行,就给我安分念好书,将来可进得大公司做职员固然不错,做个账房先生也是好的。”这是他的私愿。他放展风去念书,也是为了儿子的出人头地。又了解儿子的性子,每日勒令他来戏院做完功课才准家去。展风心里虽不情愿,但也不敢怠慢,只好垂头耷脑地听话。归凤和归云都是得了班主的令的,面上是陪着展风,实里在监工。不过归云做得更好些,她会拜展风做小老师,从他那儿再学些课堂上的东西。展风乐得出锋头,教了几回又疑惑:“归云,你怎么识那么多字?”“我爹教我的,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也上过几年小学堂。”归云颇有些得意。
  展风觉得锋头出得不大,又转而讲起地理。“你看,我们老师说这里还有这里都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打开中国地图,一气就上来了。
  归云看到用红色的毛笔勾画出的沦陷区中有“长春”两个字,又想起小雁:“我的小雁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展风还惦记着:“以后我一定帮你找小雁。”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希望她一切都好,不要再沦为小瘪三了。”
  归凤就静静坐在一边,目不斜视地背唱本。杜班主掀了帘子进来,眼见这副大伙都认真的模样是高兴的,就会夸人了。总是先夸归凤。
  “归凤,今天唱的十分好,紫鹃就该是这样深明大义,该隐退给黛玉和宝玉诉衷肠的时候就及时隐退。你在台上的表演的度真是越摸越准了,有朝一日能成器。”展风转头背着杜班主,冲归凤一抹鬼脸,翻个白眼,堵了归凤个大红脸。
  “还是凤鸣姐唱的好,每次和她同台都能学到很多东西。不过,如果能唱主角,那真是——”归凤涨红了脸,都结巴了。归云自己唱不了,但一向鼓励归凤:“继续努力,会站到人前。”待杜班主走开,展风的神气又回来了:“你这个小戏疯子,夸你就乐上天了!”
  归凤还在脸红。“归凤唱得好,你又不唱戏,干啥要取笑人?”抢白的是归云。展风想,自己是男子汉,才不同女孩计较。他有他的招儿。“好男不跟女斗。走走走,我们去弄堂口的小热昏那里买梨膏糖去。”一下就把女孩给哄住了。戏院正散场,街边的馄饨摊,粥面摊的生意正红火。这是上海小生意人营生的家当,靠一只煤球炉一只大铁锅几把条凳执掌生计乾坤。有点手艺的,能把香味做霸道了,就先夺了客。这种廉价的小食摊靠的也是真本事呢!
  小摊子也是大众化。捧场的不单有平头小百姓,还有看戏坐雅座的老爷太太们。他们并不愿和平头百姓们厮混到一处吃这些东西,会叫了司机或者黄包车夫给买了来,带回家享用。
  孩子们爱的是甜食,戏院隔壁弄堂就有小热昏卖这种带着稀奇药味又甜不啦叽的梨膏糖。
  “小热昏”做生意靠的是先声夺人。“裁缝师傅不吃我梨膏糖,零头裁成裤子档;烧饭师傅不吃我梨膏糖,蹄膀烧成骨头汤;医生郎中不吃我梨膏糖,近视眼看成瞎眼盲;木匠师傅不吃我梨膏糖,别墅造成土地堂。”见三个熟悉的小朋友走近了,他还正了瓜皮帽现场改词吆喝:“又香又甜的梨膏糖啊;中学学生吃了我梨膏糖,考试顺风顺水老师夸;小小姑娘吃了我梨膏糖,我叫伊拉越长越漂亮。”一曲唱完,熟络地伸出三根手指头晃晃:“三只。”梨膏糖用油纸包好,归云接过来传给归凤,展风刮出两个铜子付账,分工明白。
  归云笑:“小热昏,你的曲子是越唱越溜啦,比我们归凤还强!”展风淘气:“小热昏,拍马屁,呱呱叫!”“小热昏”欢喜同孩子们斗嘴,一来二去,好不热闹。忽然,归凤拽拽归云:“你看。”弄堂口有条艳丽的影,暗夜里做不好的勾当。桃红旗袍配开司米披肩顶扎眼,一头卷好的发跟着步子颤,弯个腰,钻进了一辆黑色三菱小轿车。“啪”地,门重重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是日本人!”展风叫。“小热昏”整理摊档了,还要即兴发挥:“日本鬼子吃了我梨膏糖,叫他肠穿肚烂回老家,咿儿啷当吆!”“日本鬼子也会买你的梨膏糖?”归云问。“小热昏”说:“我倒希望鬼子兵来买,我正好掺进耗子药。”大伙都痛快地笑了。 回到石库门,归云临睡前照例要为杜班主夫妇烧好水浦蛋做夜宵。杜班主同庆姑就着一盏煤油灯,一个算账,一个给展风勾毛线衫子。归云来了,杜班主就把归云叫过来,同她一起看账面。“她记性好,性子定,这些事倒还难不倒。”这些事假手别人做总是不放心的,幸亏归云学的好。庆姑想起归凤:“归凤又念叨唱主角的戏,我看这孩子的锐气都遮不住了,几时送她去唱唱堂会走走场?”“不好,要唱也在台上,堂会这丫头去不得。”庆姑心知失言,忙说:“也是也是。就怕她台上机巧不够,被筱凤鸣欺负了去。”
  杜班主一想到筱凤鸣就疾痛攻心,重重拍桌子:“她总拆台脚,又同日本人厮混,不成体统!”
  庆姑怕他好端端又发怒,岔开话题:“前些日子那个说要当筱秋月干娘的黄太太老神思恍惚,这些日子也不大来了!”杜班主蹙眉:“听说他们家最近遇了些麻烦,欠了一个日本人的债务,被逼着拿家里收藏的一卷宋朝名家的草书真迹做抵押。”“哎!真是作孽。”归云听不懂,问:“日本人为什么要草书?”杜班主冷笑:“哼,日本人胃口大得很,强盗样的,还贪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宝。”
  归云听了心焦:“黄老板有没有给他们?”杜班主说:“听说还不曾,黄老板也够硬气的。”庆姑叹一声:“他们倒是不错,只是那么大一个家,被这样一逼,说倒就倒了!唉――”
  门“吱呀”开了,夜色下,筱凤鸣鬼似的扭进来,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妆也化了,人也憔悴了。归云叫:“大师姐。”筱凤鸣伸手打个哈欠:“大伙都好精神,我可睡去了。”杜班主冷哼一声:“当这里家不家,客栈不客栈!”筱凤鸣止步,例必不相让。“我倒是当客栈,指望着班主您拉我一把呢!”杜班主霍然立起,怒了:“你说的什么话?”筱凤鸣歪歪斜斜走到杜班主面前,细声细气地:“咱们何不开开天窗说说亮话!班主您带您的角儿去应堂会,我自有我自己的乐子。”杜班主竖起食指指她:“你――你――”一下气得说不上话,唬得庆姑慌忙替他按心口。
  筱凤鸣扭了屁股上楼梯,一边说:“我也不须靠着您老人家给找保山,明朝我就搬出去了,今晚就让您老人家最后教训一次,也算还了您的情。”庆姑上前拉住筱凤鸣的臂膀:“你怎么能跟日本人?他们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啊!”
  筱凤鸣甩脱庆姑的手:“难道我还要等班主来送我什么彩头?”扭上楼梯,只有“咚咚”声在黑夜里触耳。杜班主心痛又气喘:“作孽,作孽――”连唤几声说不下去了。庆姑又转回来替他安抚胸口:“你别同她生气。”归云坐着,动都不动,捏着笔的手,冰凉。杜班主顺过了气,愁思半刻,生了主意:“我看哪天的《碧玉簪》让归凤来唱李秀英吧!”
  “你是怕筱凤鸣她?”庆姑懂丈夫的意思。“留不住她几日了,再这样下去反误了咱们自己。”小小戏班子,片刻也翻云覆雨了。个人的命运被人为拨一拨,也会有变化。
  归云往楼上看看,想归凤该是睡着了。杜班主的烟秆子里没了烟丝,从五斗橱里拿,顺手将他们买的剩了半块的梨膏糖拿出来,瞧一瞧,对归云说:“明朝开始归凤的包银就得换个算法,你们也别老小家子气买这些个东西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