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四月胡杨    更新:2021-11-25 14:36
  “假如我们现在还年少无忌,假如我们还痴迷幻想……可是,沾尘,这世上没有真实的‘假如’,从来都没有过。”
  她站到白绫下方的椅子上,她说:“沾尘,快离开吧!但是,要记住我们的邂逅,我们的分离,我们相识相爱相恨相别,我们在这不可知的世上的颠沛流离痛苦羞辱。金陵城里我们每一夜的醉生梦死山盟海誓,汴梁城里我们每一天的朝生暮死辗转相思,我们心驰的大荒,我们神往的沃野,我们永远守望永远惆怅的长安。不论你身在哪里都不要悖逆我们的约定,记着我,想着我,爱着我,生世不息。不管我死之后,是会到九天以上,还是到十地以下,我都会永远和从前一样地呼唤你,用着世上最纤细温柔情深浓切的声音。沾尘,沾尘。”
  我走到门前,双手用力推开房门,毒灼的阳光洒到我身上。我踩着积满尘土的石阶走向府门的方向,身后是木椅倒在地上的声响,刺耳,且沉重。
  “沾尘。沾尘。若有来世,我们就转化为蝶,纵然只有一天的生命,只要能相偎相依不离不弃,也足够了。”
  府门外面,怜儿站在门前怔怔地守候着我。不远处停着的,还是那辆阴森的马车,已经不再健硕的老马仍然高昂着头维持着它徒有其表的尊贵。唐绛唇坐在车上,面无表情,用纤细的手指转耍着那柄锋利的匕首。马车旁站着来为织舞收尸的宫人,她最后对赵光义的请求,便是不要我见到她死后的模样,不要我触摸她死去的身体。
  我牵上怜儿的手,领着她走向唐绛唇。
  那些宫人急忙奔跑进了违命侯府,跟着来的薛御医看了看我,也随着那些人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她们抬着白布覆盖的织舞的尸体从我身边经过,然后,走远。
  “可以回去了吗?”唐绛唇依然玩耍着匕首。
  我点了点头。
  马,它再高傲再尊贵也终究抵挡不住衰老。它不再拥有那么肆无忌惮迅快如风的奔跑了,嗒嗒的蹄声,滞重而疲倦。
  在快到邀月山庄时,怜儿问我:“兮沾尘,你的女人,她真的已经死去了吗?”
  织舞死后的第十五天,赵光义微服来到了邀月山庄。那个时候,我正在教怜儿背诵《唐诗三百首》,告诉她那个叫李白的男人他把天宝年间的长安圣都抛于脑后,带着自负的才情轻舟而去。我把诗句亲口读给怜儿听:“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我说:“怜儿你以后可以著书立传可以抚琴谱曲可以学木兰征战沙场,但切记千万不要当诗人,因为诗人的潇洒飘逸已经被那个叫李白的男人挥霍干净,剩下的,是永远诉不清说不尽的苦闷忧愁。”
  “女子无才便是德。兮沾尘,天下教女孩儿的‘先生’里,你怕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了。”赵光义笑道,“兮家的男人真的都一个个通身叛骨悖逆伦常么?”
  “兮家的男人不是通身叛骨,只是面对这个纷繁的世界时无比的冷静和真实。”我看着赵光义,他的眼睛冰冷,瞳孔里最后的温暖早已被他不断膨胀的野心冻结了。
  “你在怨恨我,兮沾尘,是我赐死了你心爱的女人,所以你恨我,是吗?”
  “我没有恨过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恨是徒劳的空洞的。我爱她,不论她是贫是贵、是美是丑、是生是死,与其徒劳地恨,不如这样真实地爱。现在将来,我爱她,就足够了。”
  “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兮沾尘,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你和她爱得这么深这么重这么痛,为什么她死了,而你却没有随她而去?生不能同床,死不求同穴,兮沾尘,莫非你的爱还不足够艰深到死生契阔。”
  “生不能结发偕老,死后若能在幽冥之下相辅相携从此魂魄相依不离不弃,未尝不是幸事。”我看着怜儿,“可是,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因为有一份承诺,我还没有兑现。”
  赵光义看着我,过了很久,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兮沾尘,但愿,这是真的,不是你的借口。”
  “我不是你,所以,命运可以割离我们的距离,但是,只要我不放弃,便没有人能够夺走我的爱我的心。”我笑,“我真的应该感谢你,你的这座庄园,给了我一个封闭的世界,也给了我一颗赤子的心。”
  这时,一名家丁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地说:“郑叔倒在花圃里了,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了。好像,已经,死了。”
  年过半百的郑叔死在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下,没有任何预兆的,他正在后院的花圃里浇灌百花时,忽然倒了下去,再没有起来。他倒下去,身体压覆住了一大片芍药。他种了一辈子的花,终于还是死在了他的花丛里。
  我对赵光义说:“你看到了么,生命就是这样的简单脆弱。”
  蝉姑带着她的徒弟小杉来到邀月山庄的时候,我记得,怜儿那天正发着高烧。怜儿很少得病,像所有兮家的人一样,她拥有着坚韧的肉体和苦难的灵魂。但是,这一天,她忽然离奇地高烧起来,躺在床上,急吁难抑。宫里来的御医为她切脉,但是怎么也不能诊断怜儿所得的病症。御医看着我看着怜儿说自己真的是无能为力。
  “我行医几十年,什么疑难杂症都见过,但是像这种症状的,真的是第一次见到。”御医擦拭着自己满头的汗水,“怜儿小姐的身体一切正常,但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会这么热。”
  唐绛唇带着蝉姑和小杉走到我身边,她说:“这是新来的,是来接替郑叔的花匠。”
  我回过头,正看到蝉姑注视着我的目光。她的目光直接没有任何的羞涩,直刺进我的瞳里,带着一种凛冽的寒气和霸道。她身材精干面容黝黑,眼角永远挂着一抹妖冶又负有挑衅的余光。
  “蝉姑……你是花匠吗?”我迟疑地问。
  蝉姑微笑着俯身向我欠身施礼,她的瞳从浓长的睫毛后面直视我的脸,带着刀一样的无畏。“是的,主人,奴家是专门来伺候您的。奴家名叫蝉姑,来自花开如云的洛阳。”
  我想避开她的目光,却发现她的目光里带有一种侵略性的蛮横,我避也避不开躲也躲不过。我觉得自己的颊上火烫,自己站在这里,就像是赤裸着在她的目光里,一丝不挂。我转过身去看怜儿,蝉姑目光的那种火辣的尖锐依然是不能躲避,像一双手,通过我的皮肤血液直伸进我的灵魂。
  怜儿高烧得更厉害了好像,她禁不住得痛苦呻吟。
  蝉姑身边的小杉看着床上的怜儿,他对蝉姑说:“她好痛苦啊,师傅,我能不能过去让她喝一些花露呀?“
  蝉姑对我说:“主人,奴家有家传秘方是磨研百花制成,专治疑难杂症。不妨可以试一试,没准可以救怜儿小姐一命呢!”
  我看着病床上痛苦难忍的怜儿,叹了口气。我想,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只好听天由命了,南枝呀,他必定会保佑怜儿的。我说:“好吧,就用你的家传秘方试一试吧。”
  小杉走到怜儿的床榻边,他看着怜儿,他说:“你要勇敢呀,我们走过了多少世代多少轮回才走到了今天,不要轻易就对宿命低头呀,否则我这几生几世的等待不是白白浪费了么。”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子把瓶口放到怜儿的唇边,一些粉红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流进了怜儿的嘴里。
  真是奇怪,怜儿立刻就不再痛苦了,她安静下来,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小杉。
  小杉取下他别在腰间的长箫,站在床边吹了起来。音乐轻灵婉约,带着温暖的风浮荡在这房间里,让人难言得心旷神怡。这一刻我在小杉的幼小身体里,依稀看见了一个久违的让我难以置信的影子。那是站在落叶细雨中满身血迹的夏南,还是站在月下身披袈裟遗世独立的兮南枝,我一时分不清了。
  他转过身,手指北极的璀璨星穹,面东徐行。我跟在他身后,穿过许多重许多重梦魇一样的苍白雾气。他停下来,看着我,月光下他的脸上淌满了眼泪,纵横交错,像一张破碎的网。
  “对不起,沾尘。大荒以西,有一个地方,名叫‘沃野’。沾尘,那里的人们食用凤鸟生的蛋卵,饮用天降的甘露,远离战乱和纷争。在金陵时,我在莺莺的身体上,那里曾无数次跳进我霍乱的神智。我看到满眼都是茂盛的甘华树和甜柞梨树,鸾鸟在自由的唱歌,凤鸟在快乐的舞蹈,所有的生灵都和睦相处。那里,比昆仑,不知要美出多少倍。沃野,才是真正的天堂。
  沾尘,我要去那里,带着我的‘母夜叉’。不管千里万里,不管千年万年,我都要带着她去那里,我们会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永远。”
  “你走了那么长的路那么久的时间,还是没有走到你的沃野,终归又回到了这里。”我说,“南枝,天地之大,就没有你们去的地方么,难道非要选择回到这个充满罪恶充满战火和血腥的地方么?!”
  他回过头来。“沾尘,其实,只要和心爱的人能够在一起了,天下便无处不是沃野。”
  “南枝已经在数月前圆寂。唉!其身虽灭,其痴未已,他虽与我佛有缘,但要点化他却不知还要历尽几世几劫。”说话间,和尚转过身,走向门外。
  我苦笑:“那你岂不是终究无法跳脱这世俗的局限,看来和尚的话真的是应验了。”
  “我虽与佛有缘,但是,像我这种人,是越爱越陷,越陷越深,纵使魂飞魄散也执迷不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