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四月胡杨    更新:2021-11-25 14:35
  他说,没有您当时的仁爱,便没有今时的龙伯。”
  “你还是离开吧!”她无力地摆了摆手,“现在的我,什么也不再需要了!”
  “恩人,我奉王命而来,若不能完成使命,便要受到惩罚。”他给她看他胸上的龙血,“我已经取兽血为誓,若不能完成使命,回归龙伯后就要受五雷之刑。”
  她看着他胸膛上的鲜血,像一道无形的刑令在役使着勇无可挡的巨人,誓死效忠。“呵呵,我有事让你做,说了又怕你做不到。”
  “恩人勿需顾虑,尽管吩咐,我纵使粉身碎骨也必全力完成。”
  “把员峤和岱舆两座深山都毁掉吧!和我一起,毁掉。让我不必再面对那些哀愁和痛苦,那些爱情和仇恨。我所有熟悉的陌生的,都烟消云散。”
  “员峤和岱舆么?”巨人抬起头来,“好的,就让这两座山永世沉入汪洋大海吧!”
  她看着天上的乌云,或许员峤和岱舆沉没以后,这些大朵大朵的乌云就会从天空散去。但她的心,将永远阴沉,像归墟的水一样连绵不尽。
  巨人又向夷芽磕了几个头,才站起身来。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并不曾料到这高大的蛮人真的会搅乱神界。天帝的力量,高不可及,巨人必会知难而退的。她怎会知道,龙伯国的战士的意志坚定,纵是千难万险已无法更改。
  衰老的兮流岂是龙伯国巨人的对手?他不断勾画出灵符,却无法撼动巨人丝毫,直到他精疲力竭,终被巨人制服。他怀抱古琴,颓然地倒在波涛围裹的礁石上,大口地喘吁,无奈和悲伤袭上他的心头。衰老,衰老的神仙,多么令人讥诮。
  兮流只能眼睁睁看着巨人用手中的诱饵去引诱那些驮山的巨鳌,巨鳌伸头来吃饵,便被巨人一把抓起来,塞进了背后的篓里。
  “神山负于归墟海水之上,帝遣神禺疆捉西海之鳌以负,就是恐怕神山沉到海底。你捉走巨鳌,岂不是要神山沉向深海,众神无家?”兮流一边咳嗽一边向巨人说。
  “我王初统龙伯,举行祭祀大典,需取龟甲卜测吉凶。凡间的龟太小,我寻遍大荒,惟有这些巨鳌的甲壳正合适。”巨人俯在神山上空,放声吼道,“众山群神听了,我乃龙伯国王勇士,今日取这些巨鳌甲壳专供我王祭祀之用,尔等若有不满,尽可去高辛王都伏羲殿内告于天帝!”
  震透亘古的声音摇撼着神山,关押在封印内的夷芽感到天摇地晃。员峤山逐渐下沉,山林里的灵猿仙鹤开始躁乱不安地疯蹿狂叫。不可一世的神们,也慌了手脚。
  巨人在一片躁乱中挥手划开海浪,回归龙伯。
  天帝仰天长叹:“夷芽,你是何苦呢?兮氏一族已经被你施下了诅咒,为什么还要毁去神山呢?”
  “因为,我恨,恨那些仙人们的自视清高和麻木无情。”她安静地伴随着员峤山没入水底,她以为她一身的苦闷都将被归墟的水洗去。
  神山的仙长们飞到了天帝的面前,跪地求助。
  “劫数,这是劫数。神的劫数。”天帝幽幽地说,“八荒九州的天地无比广阔,你们去那里吧!去那里仪服下界,教化众生。”
  “可是……可是我们是万能的神呀!怎么能去下界那么污垢的地方呢?”
  “放下你们神的架子吧!我的孩子们。”天帝站起来,“神,不是万能的,三界之间的任何事物,都不是万能的。”
  依侬对兮流说:“流,跟我走吧!”
  兮流问:“走,走去哪里呢?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他转过身,一头栽向了湍急的流水中。在后来湮没在大荒的那些最终的传说里,兮流,他成为三界里惟一溺死的“神”。
  “夷芽,神也会死么?”我惊讶地问。
  “神不会死,但当龙伯国的巨人捉走那些巨鳌的时候,兮流,他就已经不再是神了。他抱着古琴倒在礁石上,感到了绝望。神,是不会感到绝望的。”夷芽望向窗外,神色凄清,“跳进归墟流水里的那个男人,不是神人兮流,而是凡人兮流。”
  我坐着马车穿过金陵的长街,看着那一张张倏忽而过的面孔。也许,这些人他们都曾是神族的后裔,他们的祖先从那一座座沉没于海底的神山上逃离,落于红尘。最终抵抗不住世情的渗透,由清高无上的神蜕变成了七情六欲的凡人。
  母亲站在院里,向着北方反复低喃:“大荒归去,大荒归去。”
  大地之上不再是神的世界了。所有的传说都和这世间的尘埃一样,任风吹拂。夷芽蜗居在幽暗的空间里,她说:“日光之下,皆为凡类。”
  赶车的车夫一声大喝,马立身而起长嘶不止,车戛然停住。“沾尘琴师,前面是司徒将军,他拦住了我们的路。”车夫慌张地说。
  我探身出来,看见刚刚从城外狩猎回来的司徒承宗手握硬弓,和他的副将王威带着几十个家丁挡在了大路中间。司徒承宗是皇甫继勋的宠将,平时飞扬跋扈,骄横放纵,在金陵城内恶名昭彰。
  我对车夫说:“我们快闪开吧。”
  司徒承宗看着我的畏怯放声大笑。“兮沾尘,今天你注定逃不开了!”他伸手从箭囊里取了一枝箭,搭箭上弦,指向我的眉心。
  “街大路宽,我与司徒将军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什么非要寻我的不是呢?”
  “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一个小白脸凭什么让皇甫统军奉为上宾?”吼声如雷,那锋锐的箭尖所散发出的寒气,慑人心神。
  车夫顿时被司徒承宗的气势吓得呆若木鸡。
  我说:“因为我是个乐师,我以我的技艺取得我的地位。我不是武将,不是文臣,没有安邦之谋没有定国之力。我有的,只是一架古琴,一身萧瑟。司徒将军若有定国之力可驰骋天下,你的地位必会远高于我的。莫说上宾,青史留名声传后世也未尝不可。”
  我直对着司徒承宗的箭锋所指,异常平静。我走到车外,站到他的马前。“你的箭若能如穿透我的身躯一样,穿透赵宋兵马的身躯,我今日纵死于这长街之上,亦无所悔恨。”
  “区区琴师,亦想像那些穷酸文人一样叫嚣什么‘舍身报国’么?”司徒承宗撇了撇嘴,“可笑至极。”
  可笑么?国破山河碎可笑么?我忆及父亲一边抚琴一边纵饮,半醉之后仰望明月,不断吟诵“国破山河在,春城草木深”。唐国的王脉微薄,亡势难挽,父亲告诉我,金陵城破之日,兮家便要随之沦落了。我扒开衣领,把我的胸膛亮给司徒承宗,我说:“你杀了我。我就可以到遥远的世界去见那些遥远的人了———兮流、兮重诺、兮重孝、我的父亲兮弱水和所有郁郁而终的兮家男人。我要化作飞鸟,为着原逝的大荒长鸣一声。”
  想到了死亡,我的心里竟无比轻松。这个充满了阳光的世界的所有所有,都不再与我有关,我选择死亡,亦想选择一种推卸。责任和等待,我要把它们抛弃。
  “你不必以为你很清高,因为,在我的眼里,你和蝼蚁……一样!”司徒承宗低啸一声,箭脱弦而出,挟着劲风射向我的心脏。
  夷芽问我:“沾尘,你真的甘心抛弃这所有的所有吗?”
  我闭上了双眼。
  强劲的杀气扑面而来,我几乎已经感到,箭锋在刹那间直抵我的皮肤,寒气穿透了我的身体。箭,鬼使神差的,就在这一瞬间停住了。锋利的箭尖刚触及我的衣衫,一声龙吟压覆过了漫长街道、熙攘人群,贯穿天穹。长箭就在这一声龙吟里坠入尘埃。
  雄姿英发的魁梧战将一身黑铠重甲,长氅披身,跨着高大的骏马从我的身后走出来。“你的箭若能如穿透我的身躯一样,穿透赵宋兵马的身躯,我今日纵死于这长街之上,亦无所悔恨。”他重复着我的话语。
  “这可笑么?”我睁开眼,看着这张坚韧冷峻的脸庞———金陵城禁卫统军秦洛期,南唐国内真正以武略名扬乱世的战将,秦洛期。
  “为将者,不思上阵杀敌,救国忠君,却在这街市上欺凌弱小。司徒承宗,你根本不配‘武将’之称。”秦洛期冷冷地说,“我唐国武将的颜面,都被你这种人丢光了。”
  “滚开,秦洛期,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司徒承宗又从箭囊中取出一枝箭,“你若不闪开,小心老子连你也杀了。”
  一旁的副将王威见大事不妙,忙近到司徒承宗旁边劝解:“将军,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有秦将军出面,我看您就算了吧。”
  “少废话,今天,挡我者,只有一死!”说话间,司徒承宗已经弓如满月。
  秦洛期跨着马挡在我面前,他的长发在随风飞舞。他不屑地注视着司徒承宗,“你若有本事杀我,就尽管放马过来!”他的目光寒幽如冰,我感到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钢铁般的气势,千军万马,亦无法摧溃。“你若想杀他,便踩着我的身体过去。”他的话语平稳,身后的紫色大氅“哗”地鼓了起来。
  司徒承宗的眉间杀机隐现,他的手里暗暗用劲。飞鸟不断在他们的头顶上空盘旋。“秦洛期,你要送死,可怨不得老子!”
  箭疾射而出。弦音未绝,司徒承宗伸手又夺了身边王威手中的长矛,怒啸一声,尽力掷了过来。一前一后,不同的方位,愈甚的力度,相同的致命的手法和穴位。
  秦洛期力大无比的左拳横扫出去,疾厉的箭即被打飞。长矛眼看到了,左手急速收回,恰好抓住了长矛的柄。左手收发之间,司徒承宗的攻势全部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