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四月胡杨    更新:2021-11-25 14:35
  他把他的衣袂撕下来,看着它被焰舌吞噬,化为灰末。
  兮家的子孙们都朝着茫然的方向痛苦地匍匐往前,满怀忐忑,但至死不渝。
  他在火里面目狰狞地对我喊:“兮沾尘,你不要乞求上天的怜悯或者宽恕,不要心存侥幸。你终有一天,会和我们一样,万劫不复,死于非命。”
  夷芽握着我的手腕,怔怔地看着我掌心里那条细长的断掌纹,她问我:“你恨我吗?”
  我谁也不恨。这是我身为兮家后人的宿命。
  那一年阴愁肃杀的大雾笼罩了整个云梦泽。凶神相繇带着上古巨恶共工的爪牙,把万里大泽搅得风呼浪啸兵戈四起。夷芽的哥哥楚瞑和无数去往帝都的商贾们一起,葬身在了云梦苍茫的雾魇里。
  夷芽说:“我必须去云梦泽,取回我兄长的尸身。因为,他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
  坐在身旁的兮流,他的身体蓦地一僵。“嘣———!”她扭过头去,看见那根断弦孤兀地卷立在风中,他指上的血液慢慢流了出来。
  她凭着一支长篙,一片孤筏,只身走进了大雾弥漫的云梦泽。万里大泽,浸泡着大荒最惊骇的传说,共工倒下时郁恨难释的大吼还犹然在耳。他眼看着不周残破,天柱断裂,滔滔巨浪从天海深处咆哮而下。夷芽深吸了口气,成群的鬼魂们一个个狰狞地在她身边舞蹈。他们尖叫着、怪笑着,他们一遍一遍地说:“怏———怏———怏———!”
  在渺渺的大雾深处,她看到了那早已破毁的商船,像一堆残毁的尸骸浮悬在腥臭的水面上。应龙家的旗号,颓败地倒在甲板上。
  夷芽站到散发着湿霉气味的甲板上,便看到了插在桅杆上的那柄长刀。精光凝寒,刀柄上血迹未干。她走过去,看着这把照耀着大荒的名刀,早已泪眼模糊。
  一阵怪异的笑声忽然划破了浓稠的雾幕。“名动大荒的巨野之嚎如今也不过是一块废铁而已。娃娃,大荒早已不是你应龙家狂妄无忌的时代了。”面目丑恶的男人,伫立于桅杆的顶处,双手交叉,蓬乱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飘动。坚硬的络腮胡子散发着无可比拟的寒气。
  整个云梦大泽都在这男人的身下冷结起来。“巨野之嚎”发出凄厉的长鸣。
  “你……你是什么人?”她颤颤地问。
  他又是一阵大笑,笑声在大荒的苍穹间回荡。他森绿的双眼像地灵幽火一样的诡谲。他在历史的飞尘里俯下身来,传说在他的视线里混浊腐烂。“我就是相繇。云梦大泽里长着九颗头颅的蛇身魔王。”
  相繇,那是一个让云梦泽所有的传奇都会颤栗痉挛的名字。年少的夷芽面对这个凶腥的恶神,一时六神无主。
  “小姑娘,你竟然敢孤身闯入云梦泽,你好大的胆子啊!”相繇纵身跳下桅杆,飞到了夷芽的面前。夷芽顿感一阵晕眩,木然地面对着相繇,纹丝难动。相繇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和不断颤抖的双唇,又笑了起来。“高辛王室自诩傲然的英雄们啊!原来竟和你这小姑娘是一样的志气。不知我是该为你喝彩一声,还是该为葬身在这大泽中的高辛男儿们汗颜呢?小姑娘,你能够有勇气只身闯进云梦泽,便已经值得赞叹,值得我钦佩了。”
  这时,“巨野之嚎”的长鸣愈加尖锐起来,它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甚至要从那桅杆里破冲出来。
  恍惚间苍老的仙长又坐到了夷芽的面前,他点燃了沸腾的篝火,给她讲起了她的先人———那个手拿“巨野之嚎”,枯竭了大荒所有传说的男人,应龙燮。他在阪泉之野单骑面对神农的百人骑阵,面容不改。他在涿鹿出战蚩尤,使巨野和应龙的名氏一起,被卷进了大荒的历史。
  “我虽将死,但战魂不灭!”他面对着大荒的山河,高举战刀。他最终没有飞升成仙,但却留下了许多震撼的传说于这浩渺的世间。
  从鸿蒙而起便一直蓄积在她体内的应龙家传承下来的血脉和勇气,蓦地赋予了她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以自己都不敢置信的速度,疾速地冲过相繇的身旁,从桅杆上抽出了那柄带着应龙家不屈斗气的名刀———巨野之嚎。
  刀光划破重重雾气,冻结了云梦大泽的不尽流水。一刹那,夷芽的行动,顿时把一代恶神也怔住了。他显然不敢置信,这个看来柔弱的女子,竟有着如此大的魄力。
  在“巨野之嚎”不断吐射的寒芒里,应龙燮站在巨人夸父的尸体上,横刀当胸,亢然高歌:
  “大风四起兮撼重阳,
  策马临虚兮傲苍茫,
  撅天罡,
  断锋芒,
  收战魂兮东海旁,
  渺浮云兮啸洪荒。”
  良久良久,相繇仿佛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绪里,那些在大荒的历史里纵横捭阖的旧日身影飘浮而过。他幽绿的双眼里掠过了一抹不易为人觉察的伤感。洪荒依然,可叹故人不再!相繇蓦地一声怒吼,身影直冲上云霄。“应龙家有女如此,不负威名!老子敬你虽是女流,却没有玷污你家世的声名。你带着你兄长的尸体,离开云梦泽吧……永远也不要再回来!”相繇长叹一声,脚尖在桅杆上一点,便飘然而去了。
  仙长抚着夷芽还稚嫩的脸颊,叹息着说:“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活着从相繇的手里逃脱了。夷芽,你若是男子,必是罕世的英才。”夷芽苦涩地笑了笑:“不,仙长,我若是男子,也只能无望地拿起‘巨野之嚎’,除了渺茫的一线生机,再无能为力。”
  她在船尾找到了楚瞑的尸体。她把他的尸体拖到她的筏子上,背负着“巨野之嚎”,撑篙而归。
  孤筏终于穿过了云梦泽的大雾,在日光之下,她看到了远处的海上,独身长立的白衣少年,怀抱古琴,蹙眉张望。他们的目光跨过滚滚流水默然交汇,这一刻他恍然失神。
  “兮流啊!”她终于大声叫出了他的名字,但却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了。她虚脱地倒下去,不知何时,冰凉的汗水早已湿透了她的衣衫。
  他连忙纵身飞到了她的身旁,扶着她。她躺在他的怀里,那些一直缠绕着她的鬼魂都退离而去。阳光温暖,她难以抑制地虚脱,目光变得模糊起来。
  她的泪珠划过粉腮落了下来,滴到漾动的水面上,牵起悠悠的涟漪。
  我仰起头,宫殿顶上华灯彩饰,缤纷迷眼,泪水洞穿了万古的遮障从她的眸际坠向我的心弦,心神错乱,指间一缓,音,亦乱了。
  违命侯的府邸里一片寂静。
  “沾尘,我以为这滚滚红尘,惟有侵淫于音乐中的琴师才能忘却烦恼、屈辱、国恨家仇和所有的生离死别。”织舞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万料不到,清雅如你也摆脱不了世俗的困扰。”
  大雁凄鸣着掠过宫阙的飞檐,流云婉转。徐风白日,汴梁城阵阵的秋意不知不觉袭上眉梢。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将再也回不到金陵,再也听不到姬连碧的歌吟,再也看不到戚葬蝶的舞姿。我会怀揣着不可弃掉的真实和残酷,死在皇都汴京的史尘之底,然后任凭夷狄的铁蹄从我的身体上踏过,把陈桥驿的黄袍和酒杯全部粉碎。
  织舞对我说:“沾尘,你梦到过长安吗?天宝三年的唐都长安。”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含着笑提起了天宝三年的兴庆池旁,那个名叫李白人称谪仙的醉酒狂徒。他以一身白衣和傲世才情,用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写尽了帝宫最后的威严与奢华,然后长笑着拂去肩上的落花残痕,怀揣万两黄金弄浪而去。后世的诗人们终于无法再企及那潇洒豪放的颠峰,只能沉重地一步步随着李唐的衰落走回人间。梦中的她不过是唐宫中的一名侍女,她看着那白衣诗仙的醉意狂态,不禁为他倾倒为他折服,她目送他大笑着作别长安,只能用泪水为他的撼世孤傲欢呼赞叹。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沾尘,天宝三年的长安城若没有李白,后世的诗人们便不会都郁积沉闷快意难发。至于今日,还有谁能把千里云岳收融在谈笑之间?!”
  我说:“我们都不是诗人,所以,我们都理解不了诗人。不论是李白,还是李煜。”
  褪去了诗的衣衫,李白是个侠客。醉酒狂歌,纵剑任侠。
  褪去了诗的衣衫,而李煜,却是个皇帝。九五之尊,便是要威加海内,仪服四邻,文治武功,家国天下。
  我蓦地笑了,我笑得令自己都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仰身躺在地上。在我的笑声里,整个汴京宫闱都开始痉挛。“织舞,你终究没有看透那个男人的灵魂。诗词,不是他的衣衫,而是他的骨血。他是误投皇室的词灵,他生来是用曼妙的词句写尽这个乱世的,而不是要挽救南唐免于崩殂。他的生命里只有江水般不尽的文思,而没有包藏宇内吞吐天下的豪气。”
  姬连碧坐在我父亲的怀里,她搂住他,一声声地浪笑着。她轻启朱唇,用唱绝五代的声音吐出那段香艳词调:“花明月暗笼清雾,今宵好向郎边去,滑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怀抱着姬连碧的父亲目光迷离,但在比父亲的目光更加迷离的月下,兮流离开了夷芽的身体,他的唇轻轻拭过她冰凉的肌肤。他披上衣衫,站起来,“夷芽,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他是伏羲大神的传人,海神禺疆的侍从,将来,他会成为北海的海神。他要娶的,是岱舆山众神之长的女儿———依侬。
  “可是,流,你爱的……不是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