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柏杨    更新:2021-11-25 14:14
  社会必须及早发现他,如果发现得太迟,天才就被淹没。再走运的姬昌先生,只能找到定邦安国的老头姜子牙,永找不到一个才华四溢的老棋手也。小芽如果不被灌溉培养,长大了后一定默默无闻,林海峰先生假使仍在台北国民学堂恶性补习,等他大学堂毕业啦,他的棋也就完啦。
  洋大人之国有这么一个故事,某一位农夫先生请客,为牛奶伤透了脑筋,盖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容器,挤了出来的奶,往啥地方放乎?左思右想,得一妙计,像银行储蓄存款一样,索性就存到牛女士肚子里。她阁下一天有三加仑奶,俺十天不挤,届时岂不有三十加仑奶欤?谁知道等到十天之后,嘉宾临门,他再去挤时,不要说三十加仑,连一加仑都没有了矣,盖已经干瘪了矣。这故事流传得很广,一直被人引用,证明脑筋越用越灵。柏杨先生引用它,是想证明艺术天才跟奶一样,也不能储存,必须早一天出头。《世说新语》上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可是棋士必须小时了了,大时才能佳,小时不了了,长大后恐怕佳不起来;而且小时了了,一经培养,长大后一定能佳。棋坛上,似乎还没听说过谁大器晚成的。
  明王朝棋王王方新先生,史书上说他六七岁时,坐在他父亲膝上看棋,常常插嘴,教他父亲某道可攻某道不可攻,老头不听(当然不听),结果输了个惨。客人曰:“这小子不安分,你爹要听你的话,输得还要见不得人。”王方新先生曰:“老头别嘴硬,你敢试试乎?”恢复原样再下,客人竟全军覆没,咦,客人说的话原文是:“本不可攻也。”却被流鼻涕的小娃攻啦。“本不可攻”者,是以他的智力和棋力标准,认为那是死路一条;但在棋高一着的神童看来,固可攻也,固是一条生路也。今年(一九六五)日本《读卖新闻》举办的名人赛,那坝一局,林海峰先生跟坂田荣寿先生之战,就发生了“本不可攻也”的场面。
  林海峰先生跟坂田荣寿先生,一个八段,一个九段,在那坝举行比赛,这是日本《读卖新闻报》主办空前轰动的“名人赛”的第二局。第一局林海峰先生输啦,这个第二局下了两天,于八月八日在那坝平和馆二楼百合厅开赛,第二天──八月九日结束。八月八日封棋后,台北于八月九日见报;八月九日完了后,台北于八月十日见报。我们要介绍的是八月八日的事,当天晚上,《征信新闻报》就敦请了三段张恒甫先生到报馆为编辑老爷开讲,而中国围棋协会高阶层衮衮诸公,也挤在协会恭听由远洋传来的战报。
  封棋时的战况是这样的,林海峰先生已占了四个角,而坂田荣寿先生则在肚子里发展,在围棋上讲,“金角银边草包肚”,角是最好地盘,盖它两面靠海,对方既没有军舰抄后路,则只要防守两面,用少数几个子就可占领一大片:“边”则就要防守三面矣;而“肚子”属四战之地,更为紧急,必须四边打墙才保得住。翌日中午,我到《自立晚报》,就看见几位编辑老爷在那里面红耳赤,一手执报,一手执棋,瞧着报上棋样照摆,摆来摆去,认为林海峰先生如果赢啦,是无天理;盖角虽然是金的,但如果只有四个小角,而让对手占了太平洋似的肚子,也同样完蛋。尤其是一位柏杨先生手下的常败将军,声嘶力竭喊曰:“坂田荣寿先生是个老狐狸,他如果没有打好算盘,他能让林海峰四个角乎?”我偶尔插句嘴,他就翻脸曰:“你懂得个屁,你那种鬼打墙,给坂田提鞋都不配。”好像他已经配提鞋啦,气得我要死。
  原来昨天晚上,《征信新闻报》社也有同样镜头,张恒甫先生作正式的开讲和分析,也认为林海峰要糟;呜呼,他如果向甲处进攻,人就用乙法应之;他如果向丙处进攻,人就用丁法应之;他如果向戊处进攻,人就用己法应之;他如果仍不服气,向庚处进攻,那比自杀还要惨不忍睹,人家向辛处一堵,就丢人大啦;不过也并不是没有救,救倒是有的,那就得必须出奇迹,好比坂田荣寿先生,一时鬼迷了心啦,或他阁下一时腹痛如绞啦。围棋协会里,诸公等到了十点多钟,也一哄而散,这是天老爷教林海峰输的,非关人力,可叹可叹,可惜可惜,八段到底搞不过九段,小子到底战不过老将也。
  想不到第二天一看报,林海峰先生以四目之多,大胜坂田先生。柏杨先生就立刻跑到《自立晚报》,向常败将军唱了个大喏,问他怎么办吧,是跳楼自杀乎?抑买一公斤巴拉松喝之乎?他当然更不高兴,目如铜铃。不过我想目如铜铃的恐怕还有张恒甫先生,盖明明“本不可攻也”,却竟然可攻也,官大一级压死人,棋高一着也压死人也。
  飞象过河
  林海峰先生跟坂田荣寿先生的“名人赛”第三局,在日本北海道举行,林海峰先生又赢啦,他阁下是八段,坂田先生是九段,棋高一段压死人,而林先生能一胜再胜,真不简单,我想多少跟心理上的负担有关,林海峰先生“胜固可喜,败亦欣然”,我胜了你,光宗耀祖,我栽到你手里,八段当然干不过九段,有啥可龇牙的哉。而坂田先生就不同矣,“胜无可喜,败则忧然”,九段胜八段是天经地义,荣誉不能再加,等于一个人一旦当了皇帝,再也升不了官啦。但一旦失败,被一个后进小子打下擂台,真得去杂货店问问麻绳的价钱矣。
  下棋的特征是“考虑”,每下一个子都要考虑很久很久,林坂名人战第二局时,最普通的一着,都要考虑一小时以上。下到紧张处考虑,还有可说的,而他们差不多到了第二子就考虑起来啦,心急的棋迷碰到这种场面,真是一件苦事,一等几个钟头,不见动静,真能急得长出尾巴来。于是我顺便向读者老爷建议,如果想看快棋的,最好恭请柏杨先生前去较量,我一个小时能下八盘,稀里花拉,一会工夫就把墙打起来啦。夫棋士低着尊头,口中念念有词,是在那里计算棋步,不是在那里胡思乱想跟谁谈恋爱也。
  日本的“段”是怎么分的,还不太清楚。而中国古时候的“品”,则是以看步数多寡而定。能看四步棋的,谓之“九品”,能看八步棋的,谓之“八品”,能看十二步棋的,谓之“七品”,能看十六步棋的,谓之“六品”,必须能看三十六步棋,才算最高“一品”。呜呼,我这样攻,对方可能如此应,也可能如彼应,他如此应时我再怎么攻,他如彼应时我再怎么攻……如此这般,反复推算,一直推算到三十六步,算是到了顶尖。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劲,不佩服不行。
  记不得那本古书上啦,一群棋迷扶乩,请棋仙下棋,焚裱已毕,丁字尺狂飞,然后书曰:“吾,王积薪是也。”大家一听,又惊又喜,当下丁字尺不由分说,用力一点,把一颗子放到棋盘中央。棋盘中央者,即“10十”位置,这一子下去,大家嘴巴张得能放下一个乒乓球,盖自从盘古开天辟地,还没有听说过有谁把第一子下到当中的,都是先得保住了“角”之后,再往当中发展的也。
  好啦,看大家考虑吧,考虑了四五小时之后,仍不敢应,只好哀告曰:“神机莫测,实不敢应。”丁字尺大书曰:“咄,姑妄应之。”大家硬着头皮去应,应了三五子后,觉得他没啥了不起,就鼓胆猛攻,结果棋仙大败,在沙盘上书曰:“吾本一游魂,喜弈而不善,偶过贵处,借王先生之名,以博一粲,吾去矣。”当时就有人气得坐到地上起不来。
  这种出人意表的棋,好像冲天炮,看它一派火光,直升霄汉,简直玄妙莫测,却是啪的一声,来一个倒栽葱,粉身碎骨,啥也没有。围棋冲天炮,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象棋冲天炮,也有此伟大功效。凡到过广州的棋迷,一定有一个深刻的印象,那就是茶馆里往往有摆擂台棋的,全局一盘,让马一匹,赌金两块大头(银元这玩意在台湾不吃香,但在一九四○年代,却是它的黄金时代,一个穷措大身上能装两块现洋,连打喷嚏的声音都要大些)。而全局也者,最为神奇,一步下去,着手无回,两块钱就跑到对方口袋里了矣。
  于是乎,有一天,一个长袍马褂、仙风道骨的家伙,在旁边看了一会,不声不响,坐了下来,掏出两块大头,往桌上一放。一脸有学问的模样,这股劲已先声夺人。台主一瞧,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心里先行紧张。长袍马褂第一步是“象七进五”,那就是说先飞象,飞到当头卒下面,这是一着普通的棋,台主姑妄应之,不敢用当头炮,稳扎稳打,也先飞象。第二步该长袍马褂走啦,你猜他走了个啥,呜呼,他不慌不忙,就来一个“象五进三”,那就是说,把他的象飞到“三兵”的前头,紧傍黄河。
  这一着使台主双眼发花,同样自盘古开天辟地,还没有听说过第二着竟这么走的,不禁汗出如雨。夫台主也者,都是棋坛上有地位之士,输得起钱,输不起名。乃对着该“象”考虑一个小时之久,不敢应子,只好哀告曰:“学生乃为生活所迫,狂妄之处,务请包涵。尊棋实在高明,可否允我明天继续。”长袍马褂拈须微笑曰:“明天也可。”该台主狼狈回家,邀请广州一流棋士,彻夜研究,又翻出所有棋谱,搞了一夜,仍看不出将来变化如何。最后决定这样,明天姑妄再应一子,看他怎么下法,了不起甘拜下风,请他一宴,当面谢罪。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也只好如此矣。
  到了第二天,名手云集,台主入座,惶惶恐恐,走了一步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