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柏杨    更新:2021-11-25 14:14
  清王朝下了台,中华民国代之而起,一批奴性入骨的遗老遗少,编了一部《清史稿》,柏杨先生三十年前,曾无意中走马观花,其中鬼话之多,也使人发喘。不过鬼话再多也没有用,相信鬼话的朋友,已不太多矣。我本来要介绍介绍,以发读者老爷思古之幽情的,可是找了几个地方,都找不到该书。台北启明书局前年向读者预约二十六史,就包括该《清史稿》(改名《清史》),后来出到辽史之后,就不出啦,盖书店倒了闭,关了门啦。弄得预约户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好像悬在枯井里,盖哪家书店肯单卖《宋史》、《明史》、《元史》、《清史》乎?坑人不浅。
  不过即令找到该书,也不能算是“正史”,因它多了一个“稿”字。算是“正史”的,似乎只有一部“国防研究院”编的“清史”,按说起来,作者萧一山先生是清史权威,他的“清史”名闻世界,不过我们不是说好不好,而是说正不正。依过去原则,官府编的才是“正史”,私人编的只能算是“野史”,而酱萝卜朋友总是觉得“正史”要可靠一些,动不动就搬出“正史”,当活宝一样,念念有词,往外乱飞,国防研究院应该算“官府”了吧,且看其中鬼话如何。
  清王朝起初不过一撮毛贼,其开山老祖,也就是第一任皇帝“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先生,衔头之长,如连吃了两个西瓜的小孩撒尿,曰“太祖”“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睿武端钦隆安弘文定业高皇帝”(读时切记分段,免得一口气喘不过来憋死)。史书(《清史》卷一)
  上说,他娘喜塔喇女士怀他时,也整整怀了十三个月,这种“硬不肯生”公式,也是烂公式啦,比起前赵帝国第三任皇帝“烈宗”刘聪先生怀了十五个月,努尔哈赤先生的十三个月,不过小意思小意思。
  另外有一件事,也是老套,史书(《清史》卷一)上说他们的第一代祖先也是私生子。有一个仙女,春心荡漾,吃了朱果,就怀了孕(怀了多久,没有交代),生下一个娃儿,该娃儿就是清王朝皇帝第一代祖宗。
  现在二十世纪快完,科学已发展到可以登陆月球,而编该史书的又是“国防研究院”,竟也抓住机会,毫不放松的鬼话连篇,就教人不好意思矣。好在“太祖”“太宗”“高祖”“高宗”,种种玩意,总算断了他妈的根。呜呼,中国人已被各种鬼话酱得难以翻身,希望以后再不要有人飞象过河,说谁生有异禀,少有大志啦,受不了,受不了,尚飨。
  《“鬼话”中国正史》奇异的香味严重的危机
  解决两头尖利刃所造成的伤害,惟一的方法,只有靠孝道。
  一提起“孝”,老一辈的人无不咳声叹气,认为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想当年”自己对父母何等起敬畏,真是一言难尽,不堪回首。而年轻人一听到“孝”,准吓一跳,哎呀,现在是啥子时代,竟然有人要俺念《孝经》,老脑筋兼老顽固,开倒车也不能开到月台上呀。
  但这个课题却真的十分严重,不能因为年老人叹气和年轻人一跳,就假装看不见。正因为有叹气和一跳的反应,更说明这课题迫在眉睫,非解决不可。再不解决,天固然塌不了,但它却会促成社会的危险,甚至人类的危机。
  现在最普遍的一种现象是,下一代对上一代的冒犯、顶撞,已没有人觉得有啥了不起,偶然发现有些儿女对父母稍稍体贴,简直又羡又妒,奔走相告。柏杨先生日夜都在祈祷天老爷,教我那可敬的孙女早早嫁掉,没有她阁下,我生活过得安如泰山。有了她阁下,搞得我这个老汉惶惶终日、寝食不宁。现在年轻孩子一旦不穿开裆裤,嗓子里就好像安装着大炮。老汉嗲声嗲气跟她讲话,回答的却是一阵轰隆轰隆的开花弹,恨不得把老子娘轰死。我有一个朋友,女儿已大学堂毕业,父母爱她爱得捧到手里怕飞啦,含到口里又怕化啦。她到台湾南部旅行,老爹在沿途为她布下连环欢迎阵,动员南部所有十年以上的交情,接送饮筵,盛大如仪。吾友玛格丽特公主去年到澳大利亚访问,所受的礼遇,据说也不过如此。女儿倦游归来,老子娘特地为她买了一件漂亮的洋装,以作纪念,不知道是颜色不合她的心,还是样式不称她的意,一声怒吼,洋装落地,还用脚乱踩,为了表示她发炮有坚强的理由,立刻就流出一茶杯的眼泪。老子娘心胆俱裂,几乎下跪。有一则小故事可说明柏老同类的心情,在一个结婚典礼上,一个人向身边人问曰:“介绍一下,如何?”身边人曰:“那个愁眉苦脸的是新郎,那个眉开眼笑的是新娘的爹。”看起来老一辈的人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眉开眼笑也。
  这种情形,我们宽大为怀,可称之为“撒娇”,可称之为“不懂事”,还不能十分肯定地说她就是不孝。因为这类型的年轻人发展下去,固然可能坚硬到底,誓死不变。但再长大一点,有可能大彻大悟,回头是岸。所以只是使人烦心,还够不上使人伤心。烦心引起的是小的波澜,一旦升了一级,到了伤心阶段,就怒涛澎湃,轩然大波矣。“小鸟依人”的娇儿娇女,忽然面孔狰狞,把老子娘当成刍狗──老子娘万一挣扎不动时,还把老子娘视作累赘一脚踢,那就真正地不妙。据说初民社会,父母生了重病,或老得不能再事生产,儿女就把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丢到旷野,让他自己饿死或被狼吃掉。这话被现代文明分子听见,无不干嚎曰:“野蛮,野蛮。”可是现代文明分子对父母的手段,却差不多,只不过不是丢到旷野,而是丢到破败的老屋,或丢到空荡荡的公寓,任凭自生自灭。这还算高级的,低级一点的还把老子娘当成一个不付工资的长期老奴。君不见有些留学生老爷,把父母接到美国奉养晚年的壮举乎。当二老之凌空而去也,街坊邻居,羡慕得眼睛一个瞪得比一个大,有的甚至连眼珠都要往外爆。可是父母到了美国之后,只不过为儿女看家,为儿女照顾他们的儿女罢啦。盖番邦人工太贵,不如老子娘贱也。走运的偶尔还可以找几个住在附近的中国老头老奶,凑上一桌麻将牌。不走运的举目四望,全是碧眼黄发,说起话来叽哩咕噜,既无法串门子搬弄是非,只好专心专意地伺候小主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读者老爷中如果有留学生老爷,千万别在意,我说的只是别的有些家庭如此,贵老爷反哺之情,人人皆知,且已传为佳话,当然例外。
  柏杨先生有一位邻居,每天坐着司机开的汽车,望之颇似人君,他家有一个住在地下室、日常总穿着木屐的干瘪老头,双目无光,表情寞落,洒扫庭院之余,有时候也抽空跟柏老蹲在墙角下下棋,很少讲话。忽然有一天,他家宾客迎门,原来该邻居老爷给他爹太老爷做八十大寿,最奇怪的是,他爹就是跟我下棋的那位老头。是日也,灯火辉煌,只见老头披挂整齐,身穿西服,足登皮鞋,在寿堂上端坐如木偶,然后由儿子和媳妇分别宣传他们是如何如何地膝下承欢,众宾客都是老朋友啦,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但仍报以啧啧称赞。好容易贵宾们作鸟兽散,身为媳妇的女主人发号令曰:“阿爹,你收拾收拾,给孩子们洗澡,教他们早点上床。”(柏老按:此婆仍叫“阿爹”而没有作唤狗状叫“喂”,令人赞叹)。夫妇二人吩咐已毕,检点了一下收到的贺礼和贺银,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厅看起电视来。遥望该老头脱下不知道从哪里租来的亮相衣装,擦桌子洗碗,不禁大恐。
  一本杂志上刊出黄郛先生的夫人的故事,黄夫人和她的女儿从美国来到台湾,老朋友在一家餐馆里碰到她,问她这些年在美国干啥?她曰:“干啥,还不是当黄妈。”话是十分幽默,但仔细一想,却又十分凄凉,以黄夫人所拥的社会地位和文学造诣,结局只落得在自己女儿家当“黄妈”,其他的各种“美国人的爹”“美国人的娘”,不管他是住在波士顿、华盛顿、温利亚顿,或是其他什么什么顿,日子不见得都快乐如仙,至少恐怕没有像国内柏老之类,叼着旱烟袋,看蚂蚁上树那种清福。所以很多老爹老娘,狼狈而归,在台北一下飞机,就骂儿子媳妇不孝,骂得起劲时,还有眼泪为证。这就使柏老想起一幅洋大人的漫画,画着一个年轻人大发脾气,把家门砰的一声关上,手拎铺盖,掉头而去,一对老夫妇瑟缩的站在屋角,隔窗望着年轻人大步前进的英姿,自言自语曰:“他就是当初上帝赐给我们的小天使、小心肝、小宝贝呀。”老爹老娘沦落到这种站屋角的地步,实在没话可说。
  然而,这种儿女不过只引起伤心而已,如果步步高升,再升一级,那就要突破了人的界限,到了不可开交的痛心阶段,说起来就更毛骨悚然。
  痛心的事件不多见(幸亏不多见),烦心的事件家家都有,似乎都不足以构成人伦的威胁。构成威胁的还是伤心事件,不但像两头尖的利刃一样,一头伤害了老一辈,一头伤害了下一代。而且一种社会行为,一旦过于极端,必然引起另一端过于极端的反击。儿女们逐渐普遍地更加自私和更加无情,一定会产生一种严厉的回响,那就是,父母对儿女的爱,可能重加检讨。美国就已发出一种信息:“美国父母现在开始想到,为儿女付出太多的牺牲,是不是值得?”这话当做牢骚固然可以,但一旦流行为一种新观念,认真地讨论传播,后果却具有摧毁性的威力──这威力比啥原子弹、中子弹都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