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柏杨    更新:2021-11-25 14:14
  其异禀异样不止此也,司马睿先生长大了之后,怪状更多。史书上说,他阁下左额上有一根白发,该白发如果生在普通小民身上,不值个屁,但生在政坛头目尊头之上,学问就大啦。左额者,称之为“日角”,一个人能不能当帝当王,全看该日角有没有啥奇妙之处,朱建平先生著的相书上曰:“额有龙犀入发,左角日,右角月,王天下也。”一根白发就决定了他的终身,小民有啥办法哉。
  司马睿先生除了左额上有一根白发,贵不可言外,史书上(《晋书》卷六)还说他:“隆准龙颜,目有被曜,顾眄炜如也。”“被曜”是啥,柏杨先生不知道,大概是铁嘴大学堂一种术语,读者先生中如果有知道的,敬请见告。在没有引经据典弄明白之前,望文生义,反正是一种异禀异样就成啦。隆准,高鼻子,凡高鼻子的朋友有福矣。龙颜,这两字属抽象玩意,夫啥颜是龙颜?啥颜是狗颜?恐怕很难说,依中国史学家的奴才规矩,有办法把权势弄到手的人,其颜才是龙颜,没办法把权势弄到手的人,只好狗颜了矣。炜,发光,发光没啥稀奇,稀奇的是别人眼睛发光没人开腔,大家伙眼睛发光,就有人猛叫,视为不同凡响。史书上说,司马睿先生虽然有如许花样,注定要当头目,但当初因逢八王之乱,为了避祸,却故意收敛锋芒,假装着很窝囊的样子。由以后的史实看来,他之没有锋芒和窝囊,根本不是装出来的,天生地就是那种布料。他如果真的有一分才华,早把握时机,渡江北伐,收复中原了也。如此庸才,嵇绍先生却“异之”,曰:“琅邪王(司马睿)
  毛骨非常,殆非人臣之相。“毛,大概指的那一根左额上的白发;骨,大概指的高鼻子。用这种逻辑来推演,一个人只要左额上有根白毛,鼻子又长得高高的,就不必心急,更不必踢腾,包管他非坐金銮殿不可。有志之士,闲暇无事,不妨就在太太梳妆台前,对镜自瞧,一旦白毛出而鼻子隆,好啦,你就躺到床上等小民们自动自发把你抬上轿子吧。
  《西游记》上说,唐僧先生所到之处,都有六丁六甲保护;他阁下乃真佛下凡,六丁六甲日夜守卫,还说得过去。而皇帝这玩意,了不起是“龙”的子孙,今人看龙,不过一条爬虫,实在没啥。
  古人看龙,也不过天上一个小神小仙而已,好像还不够资格劳动玉皇大帝亲自动手为他专门设立一个镖局,处处保他的镖。可是所谓“正史”却不管那一套,不但良心一昧,连常识也一昧,硬是为他请了六丁六甲,形影相随。原来八王之乱最高潮时,晋王朝第二任皇帝司马衷先生御驾亲征,攻击成都王司马颖先生,司马颖先生大为紧张,就跟东安王司马繇先生商量,司马繇先生劝他投降,司马颖先生不肯,于是在岳飞先生的故乡河南省汤阴县打了一仗,把司马衷先生活活捉住。司马颖先生回到邺城(河南省临漳县),心里一想,好个司马繇,我要听你的话投降,岂有今天?你竟敢阴谋害我,不杀你杀谁?乃把司马繇先生干掉,干掉不算,还下令戒严,不准任何一个姓司马的亲王离境,看样子还打算斩草除根,大杀特杀。
  司马睿先生就是司马繇先生的侄儿,一瞧苗头不对,连夜开溜,该夜本来月明如昼,无法溜的,可是他乃是真命天子,有六丁六甲保镖,在玉皇大帝指挥之下,天色忽然大变,不但升起云雾,而且下起暴雨,响起暴雷,警卫同志都躲雨去啦,他阁下才算逃难成功。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鬼话家惯例
  晋王朝对中国历史最大的贡献是五胡乱华,第一任皇帝司马炎先生承他爷爷的余荫,坐在头子宝座上,一坐就是二十六年,用他昏庸的脑袋和腐败的政治,把已经归化中国的匈奴人、鲜卑人、羯人、羌人、氐人,一一逼反。不仅天下大乱,而且“杀民如草不闻声”,这笔血债,不知道我们的列祖列宗在地下和他阁下清算过没有?恐怕纵把他弄到台北公圳分了尸,都难以偿还。
  但天下大乱却对写历史的有好处,前不已言之乎,中国史学家没有原则,没有是非,也没有逻辑,凡成功的,统统他妈的了不起,凡失败的,统统是乱民或叛逆。五胡乱华时间,自三○四年成汉帝国在成都建立,到四三九年北凉帝国下台鞠躬,凡一百三十六年,当中不但冒出了五个胡,还冒出了十九个国。该十九国全是短命王国,有些真短得可怕,像冉魏帝国,三年就没有啦,亡啦。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上,短命虽然短命,一个人能拳打脚踢,霸占一块地盘,实在很不简单。如果有人认为很简单,那么就请他阁下给我们来个简单的瞧瞧。既然不简单,依照鬼话家惯例,自然得有点鬼话配合才行。呜呼,越是天下太平,越是安安静静,好比说吧,老皇帝生小皇帝,乃“真命天子”生“真命天子”,乃“老龙”生“小龙”,乃“大爬虫”生“小爬虫”,白光红光,以及其他啥祥瑞之类的玩意更应该出笼了吧,可是却很少有之。越是乱七八糟的时代,越是乱七八糟的家伙,瑞祥之类的玩意,反而也越多,此中道理如何,难懂,难懂。不过“正史”之臭硬也正在此,难懂是我们小民的事,鬼话连篇是他们的事,固莫奈之何也。
  刘渊先生,是五胡十九国之一的汉赵帝国的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衔头“高祖”、“光文皇帝”,是把晋政府搞垮了的直接当事人。此公能把晋政府搞垮,有人一定认为他阁下准有两把刷子,其实他阁下却是一个庸庸碌碌的蠢材,无论才干、背景和头脑,都跟司马炎先生差不多,所成就的大事,完全靠着父兄留下的余劲。所以他一手创立的汉赵帝国,始终局促在山西省南部一小块地方,可怜兮兮。严格说起来,实在算不得啥英雄,夸不得啥好汉。好在不管他靠谁,只要他及身没有被捉住以叛逆罪处决,“正史”就浑身发痒,一股劲儿往上麻,非给他放二十四响大炮不可。刘渊先生的娘呼延女士,大概久不生育,那时既没有妇产科大夫为她通输卵管,便只好到龙门求子矣。求着求着,精彩节目上演。史书(《晋书》卷一○一)上说,呼延女士正跪着祷告,念念有词时,忽然有一条大鱼,鱼额上有两只角(没有教该大鱼额上顶着两门迫击炮,已经够朋友啦)一身鳞甲(当然一身鳞甲,难道教该大鱼跟柏杨先生一来,也长袍马褂,脚登棉鞋乎?),游到祭所,停了很久才游走。所有的巫(女鬼话家)觋(男鬼话家),皆大吃一惊,曰:“此嘉祥也。”看见一条鱼游来游去就嘉祥起来,在渔船上作事的朋友,一天不知道要看见多少鱼,还愁不生一个“高祖”乎?
  然而,最古怪的还是求子的当天晚上,呼延女士芳心荡漾,乱做春梦,梦见白天所见的那条大鱼,变成一个人的左手(她阁下在梦中还能分辨出左手右手,实在不凡),手里握着一半鸡蛋大小的圆圆的玩意,光华四射,灿烂炫目(好一幅画片也),而且冥冥中有声音告诉呼延女士曰:“此蛋乃是日精,吃了定生贵子。”日精是啥,我们不知道,望文生义,未免有点恍惚。夫男人之有精也,乃生理的现象,而太阳有起精来,岂神理的现象乎?男人的精只能生普普通通的孩子,太阳神阿波罗先生的精,自然要生皇帝。刘渊先生既然当了皇帝,虽然是短命王国而又是小小局面的皇帝,但也总算是一个人物。刘邦先生都是龙精造成的,史学家必须对刘渊先生独出心裁。呜呼,太阳竟然有精,再说下去,圣崽真要骂大街矣。好在这都是“正史”上说的,不是野史上说的,更不是柏杨先生说的,书本俱在,怪不得我老人家也。
  呼延女士把该“日精”吃了没有,史书没有交代,大概是吃了的焉,不吃怎能生下“高祖”、“光文皇帝”乎?她阁下第二天就把该梦告诉她的丈夫刘豹先生,刘豹先生大喜若狂,曰:“我从前在邯郸,张冏先生的娘司徒女士曾给我相过面,说我一定生贵子贵孙,三世下来,必定昌隆,看样子是真的啦。”张冏先生和司徒女士是谁,史书上没有介绍,大概是铁嘴大学堂的知名教习。
  “正史”说这一段鬼话时,我想一定没有经过大脑,如果说刘豹先生“二世必大昌”,虽是短命王国小局面,总还说得过去,可是都说他“三世必大昌”,恐怕读历史的朋友会倒抽冷气。盖不到三世,倒还罢了;到了三世,也就是到了刘渊先生的孙子刘粲先生那一代,他的大臣“大将军录尚书事”靳准先生举兵叛变,不但把刘粲先生杀掉,而且“刘氏男女,无少长皆斩于东市,发刘渊刘聪墓,焚烧其宗庙,鬼大哭,声闻百里”(《晋书》卷一○二)。吃了日精的结局竟是如此如此,这种日精不吃也罢,司徒女士如果把这种悲惨结局叫做“大昌”,是她当初看相没有看准乎?抑是开了刘豹先生一个玩笑,讽刺讽刺他乎?所谓“正史”,似乎只有鬼话,然欤。
  刘渊先生的娘既然吃了日精,则自不能和常人一样,怀胎十月就生啦,盖怀胎十月就生,还有啥可说嘴的,所以他阁下是怀了十三个月才生的。生下后,精彩精彩,君看过《红楼梦》乎?贾宝玉先生生下来时,尊口里含着一块宝玉;刘渊先生生下来时,不知道是谁──可能是玉皇大帝自己做的,早已把他的名字写好,所以,他一生下来,左手上(也就是那条大鱼变化的那只握日精的手)
  就写着他的名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