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捕风汉子
作者:明日    更新:2021-11-25 14:13
  岳飞放下弓臂,站起来,拍拍明日的肩膀,激励道:“贤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易安居士一介女流,尚有如此气魄。我等男儿,更当以此自勉!”
  明日为之一振,看向这位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豪情顿起:大帅,你有你的抉择!我有我的坚持!华山一条路又如何?老子誓要走到底!便是撞破南墙,也死不回头……
  他想起一节:“五哥,我和岳楚的婚事,暂时不便操办,今天我想提前请你喝喜酒!”
  “我只有这个妹子,托付于你,这杯喜酒,理应要喝。”岳飞语露真情,转而悲亢,“然!壮志未酬,岂能以酒浇愁?贤弟,看来只有来世,再与你痛饮了。”
  明日见大英雄到了此时,仍不愿破了酒戒,满足平生唯一的嗜好,他强忍着没有再次落泪,在心中发誓:“大帅,不管来世,只在今生,明日一定要与你痛饮,不就是直捣黄龙么?我一定要让你看到……”
  岳飞忽然罕有地现出一丝赧颜:“贤弟,其……实愚兄自到了楚州,便无时不刻盼着你来……”
  明日倒没想到大英雄这么想见自己,又见他吞吞吐吐,大违常情,不由好奇:“五哥,这是为何?”
  岳飞叹口气:“只为愚兄想办一件私事,需要找人陪同,非你不可……”
  明日更加好奇,心想什么私事非自己不可?但看大英雄欲言又止,似有隐情,便不再追问,当仁不让地一拍胸口:“五哥怎么不早说?小弟既然来了,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贤弟等我片刻,你我偷偷出去……”岳飞大喜,刷地站起来,进了内室。
  明日从未想到大英雄也有这等不加掩饰的喜悦之情,就像一个少年去见某个心仪的少女一般,难道此事跟女人有关?
  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怎么可能?
  不过,当岳飞出了内室,明日还是诧异地瞪大双眼,原来大英雄也换上了绯红色的战袍,变成了普通士卒的打扮。
  看来此事真的必须遮人耳目,明日又想,以大英雄的盖世武功,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门去,谅也无人发现,为什么非要自己陪同?
  “贤弟,我们走!”岳飞在门口稍一探头,便闪身而出,明日赶紧跟上。
  两人照旧翻墙而出,堂堂一位枢密副使、一个齐天大圣,做起了摸门串户的小贼行径,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到了大街上,岳飞在前,明日在后,大步前行,默契不语,像一对执行军务的小兵。
  明日不由记起后世年少时,跟小伙伴做那偷偷摸摸的勾当,也是如此。
  此时天已大亮,外出搜寻张俊的大队人马尚未返回,百姓不明情况,也不敢随意出门,街上行人寥寥。
  还好两人都是宋兵模样,并不令人起疑。
  明日有圣军秘士绘制的地形图,对州衙和楚州的情况了然于胸,看出前进的方向乃是韩家军驻地,心中嘀咕:以岳飞的枢密身份,可以公然前往,为什么要乔装改扮呢,到底是所为何事?
  楚州城和海州城差不多大小,不多时,两人便到了营地外,为免站岗的小校觉得面生而盘查,两人直接从栅栏上翻了过去。
  岳飞的轻身功夫跟岳楚同路,轻盈飘逸。
  明日的轻功师承教尊小姨,灵敏如魅。
  两人落在栅栏内的草地上,整整衣衫,大模大样地走入营地。
  按宋军惯例,家属随军,是以这三万人马的军营,加上军眷,实际人口达十几万,堪称城中城。
  岳飞轻车熟路,在前领路,穿过井然有序、连绵如丘的刁斗营房,进入了一排排茅屋土房构成的家属区,眼前一反楚州街道的冷冷清清,顿时热闹起来。
  但见一个个半大的孩童,正背着鼓鼓囊囊的褡裢,赶往大大小小的军中私塾早读。
  一些更小的孩童,则在追皮打闹,玩着各种游戏。
  妇人们撵在自家刚学会走路的娃娃屁股后,吆喝着喂饭。
  少量轮休的官兵站在自家的门口,愉悦地看着妻儿。
  老人们则三五成群地闲话、唱曲、下棋、锻炼……
  如此熙熙攘攘的情景,俨然后世的太平光景。
  这军营不仅是个城中城,也是个小世界。
  大宋士卒的军俸一般包括料钱、月粮和春冬衣,还有特支钱、雪寒钱、柴炭钱、银鞋钱、薪水钱等各种补助。
  正常情况下,普通士卒的军俸维持全家温饱不成问题,但如果子女众多,未免生计艰难。
  从这些军眷的穿着打扮上,便可看出哪家过的好,哪家过的不好。
  岳飞、明日两个避开人多处,来到了一处穿越军营的大河旁,隐于一片柳树中。
  在不远处的河畔开阔带,两岸蹲瞒了挽袖洗衣的女眷,大多是年轻的女子,她们有说有笑、甚至隔河呼喝,开着女人间的玩笑。
  那一阵阵清脆的声音顺风传来,不乏男女之事,令人听了脸红。
  明日仰脖看着攀在树上、偷窥那些女眷的岳飞,委实不能把这一幕跟大英雄的伟大形象联系起来。
  正猜疑间,岳飞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也上树。
  明日猴子般蹿了几下,爬到了大英雄的身边,只听他正喃喃自语:“十五年了,没想到今日,终于见着了你……你还是这般辛勤,那人对你可好……”
  明日听得云里雾里,便见岳飞回过脸来,眼中竟有泪光闪动:“贤弟,你且看那个妇人。”
  顺着大英雄所指的方向,明日看到一位跟其余女眷拉开距离的洗衣女子,一袭粗布褙子罗褶裙,遮掩不住体态的婀娜,两条在水中搓洗的藕臂,白皙如玉,其貌甚美,但以明日的锐利目光,不难看出她眼角的鱼尾纹,由此判断她的年龄已不小。
  “她是……”明日试探道,总不成大英雄偷偷带自己来此,便是为见这个女子?
  岳飞声音微颤:“她是雲儿和雷儿的亲娘!”
  “是……是刘阿嫂?”明日惊得差点掉下树来,恍然大悟,原来此女便是大英雄的原配前妻,也就是岳雲和岳雷的生母——刘氏。
  他顿时记起三年前的一个情报,那是绍兴八年,韩世忠将岳飞的一件家事捅到了朝廷。
  原来岳家军的一个信使去韩家军下书,韩世忠让信使转告岳飞:“传语岳宣抚,宣抚有结发之妻,见在此中嫁做一押队之妻,可差人来取之。”
  原来,岳飞的结发妻子嫁给了韩家军的小军官,韩世忠出于一片好心,让信使回去告诉岳飞,来接发妻回家。
  这在当时,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在中国历史上,直至南宋初年,妇女的待遇并没有后世以为的那般苛刻,三从四德固然有,但无论是女子改嫁、还是妓女从良,都受到社会的宽容对待。
  而“从一而终、宁死不失节”的思想,本是针对士大夫阶层,提倡一臣不事二主、不背叛国家的忠贞品质。
  至于把女子的贞操观提高到这个层面,其实是南宋中后期开始的。
  究其缘起,却是来自靖康之耻,两宫女俘在金国的失身失节,深深刺激了赵宋的士大夫阶层,自此,将重重的道德枷锁套在了弱小女子的身上,却不反思男人的懦弱无能,才是造成这一惨剧的根源。
  再说韩世忠见岳飞毫无回音,以为他嫌弃糟糠之妻,便上报朝廷,惊动了赵构,亲自过问此事。
  岳飞不得已上奏自辩:“履冰渡河之日,留臣妻侍老母,不期妻两经改嫁,臣切骨恨之,已差人送钱五百贯,以助其不足,恐天下不知其由也。”
  岳飞的意思是,当初渡河的时候,把发妻留在家中侍奉老母,没料想她竟然改嫁两次,自己真是切骨痛恨。不过,自己已经派人给她送了五百贯,资助她家用,恐怕天下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
  明日已知,刘氏的改嫁是受娘家人所逼,迫不得已,而首恶刘从善已死于岳楚的剑下,那是六年前的事了,相信岳飞业已知情。
  所以,大英雄虽然嘴上说对刘氏切骨恨之,只怕早已原谅了她。
  五百贯钱可不是一个小数,在南宋之初,三口之家一个月的用度不过两、三贯钱,岳飞巨资资助前妻,显然余情未了。
  眼前的事更是明证,明日才想明白,怪不得大英雄非要拉上自己,毕竟偷见前妻,多一个人在场,便是被人撞见,也不至于坏了刘氏名声。
  这等涉及个人感情、两个家庭的私事,岳飞自不方便叫上亲随或部下陪同,也不敢让岳夫人或岳楚知晓,女人在这方面,难免多想。
  算来算去,也只有明日这个新科妹夫最合适作陪,也显示了岳飞,真的将明日当成了自己人和家人!
  明日更想明白,若非大英雄不是决意赴死,自知时日无多,恐怕也不会来见刘氏。
  他这是想跟自己曾相濡以沫的发妻、此生不忘的原配夫人,见上最后一面!
  明日一念及此,语气激荡:“五哥,我们过去见她!”
  岳飞却摇摇头:“贤弟你最清楚,不能见!为了她好……”
  是的,大英雄即将下冤狱,跟他有关的人都会受到连累,他怎能牵连自己的发妻?
  岳飞痴痴地看向那个方向,似对明日、又似对自己说:“我只求远远地看她一眼,便死而无憾了!”
  这是世人罕见的大英雄真性情的一面,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真汉子!
  也许是,岳飞一直掩饰的很好;抑或是,他只在最亲信的人之前才表露出来。
  这也是明日第一次进入大英雄心灵世界的最深处,每一个铁血男儿的心底,都深埋着一段刻骨铭心的柔情!
  而岳飞,却只在他踏上死亡边缘的一刻,才打开了这片心扉。
  这是他对人世间的最后留恋吗?
  明日再一次涌出了泪水,泪流满面,一个声音在心中嘶吼:“大帅,我明日就是死了,也要你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