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云海玉弓缘
作者:明日    更新:2021-11-25 14:13
  “额娘!我要额娘……”在儿子的哭闹声中,明日看着这张压在大弓下的小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臭丫头的手书。
  “……哥哥!俺等你!等你和亮儿来接俺!用八抬大轿、光明正大地来接俺……那柄雄剑你用不着,俺收回去了,让它和雌剑团聚。这张大弓留给你,希望当年那对少年男女的弓缘,在俺俩的身上延续……”他泪眼模糊地看到最后一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俺相信,哥哥不会负俺,且行且珍重!小月”
  明日放声大哭,跟儿子的哭声呼应,父子俩仿佛比惨似的,哭得那一个撕心裂肺、天地动容啊……
  也亏这间官室的隔音效果不错,而且隔壁的朝宋使去安排装货转船的事宜了,倒无人听见,否则一定吓得不轻,还以为出了大事。
  父子俩哭了一回,彼此泪眼相看,皆觉无趣,身边少了朝夕相伴的那个人儿,好像生命中少了什么似的。
  明日抱住儿子,拭去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既是对儿子保证,也是对自己发誓:“你额娘说,她等着我们用八抬大轿去接她。爹爹一定会把她接回来的,然后再也不让她离开了,永远不离开……”
  他找了一堆食物放在儿子跟前,用吃来转移小吃货的恋娘之情,自己则没滋没味地开始收拾行囊。
  大海船昨夜抵达钱塘江的外海道,因为吃水太深,无法直抵临安府,便停靠在余姚,转由运河船接替装运,经西兴渡驶往杭州。
  明日的行囊中有一套段和誉亲赠的大象皮甲胄,也就是大理光脚骑兵的那种革甲,当然这一套乃是御赐精品,不仅重量远轻于金属盔甲,也更加坚固,刀箭不透。
  明日施展尚未圆满的终极绝招——“天地九曌”时,需要腾入高空,自是身体越轻便,越能发挥威力,但弊端是穿不得重甲,若是下方万箭齐发,就成了空中打靶了。
  现在有了这套象甲,可谓如虎添翼,他也不用担心没有空中保护了。
  和象甲放在一起的,是段易赠于他的玉牌,这小子现在已是堂堂的大理王子,自然不需要靠玉牌证明身份了。
  段易跟明日约定,若是将来有事需要帮忙,明日只须派人持牌来见,他一定竭尽所能。
  当日的举手之劳,结下这么大的一个善缘,这也是明日没想到的。
  一旦海州举事,确实需要强力的后援,比如马匹、甲胄、兵器都是大理的特产,两地虽然相隔甚远,但只要打通了海上通道,海州等于获得了一个最大的后勤保障。
  天意乎?
  明日忽然在行囊的底部发现了一缕青丝,不用说,是臭丫头的。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女子以青丝相赠,等于以身相许。
  明日感受到臭丫头浓浓不舍的心意,嗅着空气中她残留的清馨气味,又是悲从中来,落下两道清泪,遂将她的青丝和小笺放在一起,贴身保存。
  三日后,临安府郊区的一个大金联络点。
  在此养足精神、去了舟车劳顿的明日,剔去胡子,回归了本来面目,跟收到消息、从温州赶来的高益恭会合,还有扮作随从的圣军战士。
  彼此心照不宣,高益恭也没问郡马爷这三个月干啥去了,承上一封王氏的亲笔书信。
  “……君今得意,安记旧好?恍惚间年,梦萦犹怅,妾何人乎?一荡妇耳。遇人不淑,垢面如斯,愧以对君,望尽薄力,使妾有能见君之日,当犬马以报!伏惟珍重,言犹未尽。”王氏在信中言辞凄婉,央明日姑念旧情,去临安按信上所列人名一一打点,上下疏通,方能令秦桧东山再起。
  这婆娘聪明之极,压根不提秦桧再起事关挞懒大计,只述以往情谊与现今惨况,自责自怨,令明日心软,虽满心不愿为这对奸人出力,却也不至于敷衍了事。
  想来真正了解明日个性的,除了楚月和岳楚,就属王氏了。
  明日读完此信,一时茫然,仔细思来,王氏这婆娘对自己委实不错,而自己缘何对其有不能释怀之憎?是否只因为预知了将来。
  他已通过日月庄的秘士情报网,向楚月报了平安,同时获悉了最新的东线战况。
  原来这一两月来,占了淮西的金齐联军,直逼淮南东路,叫嚣要打过大江,生擒赵构。
  南宋一时举朝震恐,吓得赵构欲解散百司,避敌他幸。
  好在宰相赵鼎力主皇帝亲征,令韩世忠、刘光世和张俊三军隔江相峙,再急调岳家军东援,于庐州克敌,令金齐联军无力渡江。
  这个僵持的局面,正是明日为秦桧活动的大好机会。
  于是,他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王氏的姨兄弟“单员外”,延续被中断了三个月的秦桧再起之计。
  十二月的临安,正是大寒时节。
  明日第一次进入这座在后世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著称的偷安小朝廷。
  尚在外城,已经感觉到它的奢靡繁庶,吃喝玩乐嫖赌一应俱全的瓦子勾栏,座座相望。
  一伙伙子郎流连,不分士庶军卒,一个个女娘花俏,管他良人娼优。而各行各业的堂馆厅院层楼比肩,张灯结彩迎客,就如过节一般。
  正是前线吃紧,后方紧吃。
  不愧“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
  当明日一行经过那游者千百的西子湖畔,结着薄冰的湖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道直如女子媚眼的闪烁,晃得人都晕晕乎乎哉。
  小孩子忘性大,流苏大轿里的完颜明亮不再闹着要额娘,扒着轿窗,指着外面的世界问个不停。
  江南的花花世界,跟一家仨口走过的名山大川、浩荡大海,自是两种不同的景致。
  明日不胜其烦,又不亦乐乎,暂时放下了对臭丫头的思念。
  随扈左右的圣军战士也是一副庄稼汉进城的模样,海州与临安相比,不啻渔夫与贵妇。
  以王家巨富的背景,明日包下临安城内最豪华的客栈,开始大肆活动。
  当过秦桧的经历,令他对朝野上下的关系驾轻就熟,而挞懒备下的金银珠宝足以令他毋须担心贿金用度。
  很快,临安的上层社会皆知道来了个挥金如土的单员外,为那致仕宰相秦桧的内亲。
  饱经后世拜金浪潮冲袭的明日,体会着用钱砸人的快感,很快网络了一批意志薄弱的士大夫。
  其时的行在临安府,跟以往的越州绍兴府已大不相同。
  在越州时,正值刚刚惊魂南渡,朝廷内外普遍存在着自强图复、克己俭约之风。
  到了临安之后,江南半壁已趋稳定,达官贵族的靡乐之心渐起,相比之下,寒酸的士大夫阶层对金钱的需要日增,正给了明日可趁之机。
  他通过这些统治阶层的基层,开始营造“居危求安需秦桧”的呼声。
  然而当朝主政的已换作主战反和的赵鼎一系,明日的金钱攻势在这些忠贞的北宋旧臣面前毫无用处。
  敬服之余,他不得不另想办法,因为挞懒大计的实施,确实需要“秦桧”的配合。
  明日再三斟酌,做出一个符合他个性的大胆决策,然后令高益恭带上完颜明亮连同圣军战士全体出城。
  正所谓兵行险着,他要亲自去见赵构小儿,面呈挞懒亲笔信!
  “官家,大金国挞懒元帅密使、海州王明日候见!”内侍冯益在御书房外压低声音道,又在“明日”二字加重语气。
  “宣明日觐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却非赵构小儿。
  明日略微一愣,昂首直入,一屋子的书香扑鼻而来,黑漆龙纹的大书案旁,没见着赵构,却见着一个故人——满脸络腮胡的沙都卫,按刀肃立。
  哈哈,当日大江之战、受教尊一击的老沙竟然没死,看情形还升了官,更得赵构亲信,须知明日此番进宫极其隐秘,没几个人知道。
  他面露喜色,却见沙都卫圆目瞪来:“明日缘何不跪?”
  明日才省到沙都卫如何认识自己这个故人,当下大刺刺一站:“上国之使与江南小君见面,何须跪礼?”
  沙都卫大怒,抽刀直指向他:“小贼,竟敢对圣上无礼!”
  “沙卿家,罢了!”赵构的声音终于响起,却在一垂帘之后,里面是个隔间,这厮大概怕死,不敢冒险见他,却为了苟且偷安,不得不见。
  毕竟明日小贼是个天下传闻的莫测高手,赵构只怕做梦也想不到,他曾是其宠信的秦爱卿吧。
  再一次离赵构如此之近,那久已不见的杀意自心底冒出来,不知怎地,明日对这小儿有种无法克制的蔑恨。
  沙都卫感应到了,紧张地上前一步,挡在垂帘之前。
  “明日,你恨我大宋?”赵构的声音异样的温和,显然在垂帘后将这个曾牵肠挂肚的大宋头号通缉犯打量个够,似乎想看透他的内心。
  “怎会?明日是个汉人!”明日想到此来的任务,舒缓了一下呼吸,故意不说自己是“宋人”。
  “朕却恨自己!明日,知道么,朕赏慕你,因为你可以为自己所欲之事,而朕……”赵构长叹一声,在明日这个非臣非民的外国人面前,真情流露,竟似十分了解他的经历。
  明日生出被触动的感觉,赵构小儿难道是个天生的独夫?谁又是个天生的坏蛋?
  他不由口气一缓,以对王而非对帝的口吻,很给面子地叫了一声:“殿下,明日此来……”
  这次秘密会面意外地顺利,赵构虽没有明确表示起复秦桧,却对挞懒的和议深表欢欣,更备了数份礼物,请明日转交挞懒、粘罕、金兀术等大金权贵,自然少不了他一份。
  最后道别,赵构特意叮嘱一句:“明日,出去万不可让人认出!”
  “殿下费心!”明日心道,还用你说,老子的真实身份只对你有效,若在大宋他地露馅,只怕早已被撕成碎片。
  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知道他是明日后,赵构只怕会动用一切力量保障他和儿子的安全,至少在大宋境内。
  很快,明日便探得朝中的赵系开始分化,唱和的调子高起来,起复秦桧的呼声日渐高涨,自是奉承上意。
  不料突冒出另一股反调——“秦相公是细作”的说法在街坊间一时流传,平添了秦桧再起的阻力。
  明日好生恼怒,让高益恭一查,始作俑者竟出自城中一道观——幻真观,不知何许来头,敢跟赵构作对?
  恰好岁末,江南普降大雪,气温凝寒,金齐联军粮饷不通,野无所掠。
  会宁府忽传金主病危消息,大金内部各种势力的争斗蓦然激化。
  内外交困之下,金齐联军不得不撤军,几位首脑匆匆返回京师,应对这横生之变。
  “天意乎?”收到消息的明日看着头顶的鹅毛大雪,不知是喜是悲。
  大宋又躲过了一劫,但那个可怜的女真老人就要去了,愿他和教尊小姨在天上团圆吧。
  忙乎近月,销金无数,可惜无功将返,明日自问尽力了,无论对挞懒还是对王氏都有所交代,心头轻松了不少。
  他看向院中缠着高益恭玩雪的儿子,再次想到已返回岳家军的他娘:臭丫头,下雪了,下次见面,我一定唱很多带雪的情歌给你听……
  圣军随从已收拾好行装,只等头领下令出发。
  明日有点留恋地扫视了一圈客栈,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不少日子,正欲发话,不期一顶清雅小轿踏雪而至,停于客栈门口,款款步入一头戴莲花巾、身披银狐氅的清秀女冠,煞是眼熟,但他记不得自己认识什么女道士。
  小脸冻得俏红的女冠跺跺脚,抖抖雪,打个稽首,哈出一团白雾:“敢问哪位施主是单员外?我家观主有请!”
  明日已然猜到这个观主就是一直跟自己作对的幻真观观主,既是观主,年纪一定不小,老道姑请老子干嘛?
  若在半月前,他一定去会会她,但如今,败军之将何言勇,何况以他本性,风险不可预测的地方,是能不去就不去的。
  “恕在下难以……”明日抬眼看了气度不凡的女冠一眼,开口拒绝,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这张面孔——襄晋公主身前的小丫鬟怡儿,现在长大了,所以没有认出,不过怎么变成了女道士?
  难道观主竟是……他心中一动,旋即改口:“在下对观主仰慕以久,恭敬不如从命。”
  缓缓跟随着小轿,明日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思绪如飞,如果幻真观观主真是襄晋公主,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谁敢跟皇帝作对,若是皇帝的妹妹就另当别论,赵构自不能拿自己的妹妹怎样……
  他记得这位跟自己素有渊源的大宋公主,貌似暗恋自己呢,也让秘士打探过她的情况:自从两年前赵构赐婚不从,就不再露面,毫无消息。
  出家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反正自唐以来,公主修道不嫁者不在少数,襄晋公主缘何会走上这条路?不至于是因为他吧……
  明日感觉自己未免太自恋了,这是种马心态啊,恨不得天下美女让我尽片刻之欢……
  “单施主请坐!”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亭中玉炉煮茶的那个女道士转过身来的时候,明日还是一呆,
  果然是她,高贵不可轻亵的赵襄晋,绝世容光令周围的白雪都失去光泽,飘逸的道袍穿在她身上,更添一份超尘脱俗之气。
  明日一时忘了坐下,听得身后的怡儿一声轻笑而退,才回过神来,上前恭敬地施个大礼:“小人见过公主殿下!”
  襄晋公主古井无澜,端上一盅热茶,清音如玉:“此地没有甚么公主,只有幻真。”
  明日顿被提醒,他现在可是王氏的姨兄弟单员外,而襄晋公主是一直跟他作对的幻真。
  他自知失态,一面想着襄晋公主缘何在他临走之际相请,一面坐下四顾,佯作打量她的清修之所:“师父,好观哪,清雅清雅!”
  “施主好一表人才,却为奸贼做事,可惜可惜。”幻真语露机锋。
  “各为其主,各为其主!”他只能暗言苦衷,却不知襄晋公主口中的一表人才,表从何来,因为他有意将自己易容成一个油滑小人。
  “施主来时风头甚健,如今缘何打退堂鼓!”幻真低头弄茶,纤指调炉。
  “师父乃出家之人,为何介入俗世纠葛?”他无奈以对立的口吻回答,再次体会到变身之苦和言不由衷的苦衷。
  他抿了一口茶,啊,真的好苦!不至于有毒吧?
  咦?先苦之后,甜意渗出,绵绵入喉,好茶啊……
  “出家人不问俗事,可是出家人能摆脱俗世么?”幻真语气出现了波动,依稀回复了襄晋公主。
  “那师父缘何出家?”他不由怜惜,轻轻一叹。
  “出家即自由!”幻真又回来了。
  “师父自由么?”他寸步不让。
  “我自由么?”幻真玉面现出迷惘,忽然妙目一转,“幻真出家,极为隐秘,单施主如何晓得?又如何一见面便认得?幻真以前从未见过你!”
  “只因……只因……”他被反将一军,嗫嚅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圆谎。
  幻真微微一笑,淡淡道:“只因你是明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