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村上春树    更新:2021-11-25 13:59
  “现有的是老式的。”
  “老式的无所谓。”
  “喂,我跟你说,”来人思索片刻,“不是那类问题。大家非常麻烦的。”
  “如何麻烦?”
  “配电盘全都同本公司庞大的电子计算机相连。单单你家的发出不同信号,这是非常麻烦的事。懂么?”
  “懂。硬件和软件统一的问题嘛。”
  “懂就让我进去,好吗?”
  我不再坚持,开门让他进来。
  “不过配电盘在我房间么?”我试着问,“不在管理员房间或别的什么地方?”
  “一般情况下。”来人边说边仔细查看厨房墙壁,搜寻配电盘,“不过么,大家都十分讨厌配电盘。平时不用,又占地方。”
  我点头。来人只穿袜子登上厨房餐椅查看天花板,还是找不见。
  “简直像找宝。大家都把配电盘塞到想象不到的地方去了,可怜的配电盘。可是又在房间里放傻大傻大的钢琴,放偶人玻璃箱,不可思议。”
  我无异议。他不再搜寻厨房,摇着头打开里面房间门。
  “就说上次去的那座公寓吧,配电盘真够可怜的了。你猜到底塞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连我都……”
  说到这里,来人屏住呼吸:房间一角放着一张特大的床,双胞胎依然在中间空出我的位置从毛巾被并排探出脑袋。电工目瞪口呆,15秒没说出话来。双胞胎也一声不响。只好由我打破沉默。
  “喂,这位是电信局的。”
  “请关照。”右侧说。
  “辛苦了。”左侧说。
  “啊——哪里。”电工开口了。
  “换配电盘来了。”我说。
  “配电盘?”
  “什么,那是?”
  “就是司掌电话线路的器具。”
  “不明白。”两人说。于是电工接过我的下文:
  “唔……就是,电话线有许多条集中在这里,怎么说呢,就像一只狗妈妈,下面有好几只小狗。喏,明白了吧?”
  “?”
  “不明白啊。”
  “呃——这么着,狗妈妈要养小狗们…。·狗妈妈死了,小狗就活不成。所以,假如妈妈快死了,就得换上新妈妈。”
  “妙。”
  “棒。”
  我也心悦诚服。
  “这样,今天我就来了。正睡觉的时候,实在不好意思。”
  “不碍事儿。”
  “可得好好看看。”
  来人放松下来,拿毛巾擦汗,环视房间:“好了,得找配电盘了。”
  “找什么找。”右侧说。
  “就在壁橱里嘛。面板已经掉了。”
  我大吃一惊:“喂喂,你们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1”
  “不就是配电盘么?”
  “名品嘛。”
  “得得。”电工道。
  配电盘十来分钟就换完了。这时间是双胞胎额头对着额头边嘀咕什么边吃吃笑,笑得电工配线配错了好几次。配完,双胞胎在床上鼓鼓捣捣穿上运动衫和蓝牛仔裤,去厨房给大家冲咖啡。
  我劝电工吃我们剩下的馅饼等糕点。他乐不可支地接过,和咖啡一起送进肚里。
  “对不起呃。早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
  “没有太太?”208问。
  “有,有的。问题是,星期天早上不给你起来。”
  “可怜。”209道。
  “我也不乐意星期天还出工的。”
  “不吃煮鸡蛋?”我也有些不忍,遂问道。
  “啊可以了。再白吃下去就更对不住了。”
  “不坏的哟。”我说,“反正都要煮的。”
  “那就不客气了。中等软硬度的……”
  来人边剥鸡蛋皮边继续说道:
  “二十一年里我转过的人家各种各样,可这样的还是头一道。”
  “什么头一道?”我问。
  “就是,这……跟孪生姐妹睡觉的啊。我说,当丈夫的不容易是吧?”
  “倒也不是。”我吸着咖啡说。
  “真的?”
  “真的。”
  “他嘛,厉害着哩!”208说。
  “一头兽。”209道。
  “得得。”电工说。
  真够得上“得得”了——这不,他把旧配电盘忘下了。或是早餐回报也未可知。总之,双胞胎同这配电盘整整耍了一天。一个当狗妈妈,另一个当狗女儿,互[奇`书`网`整.理提.供]相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我不理睬二人,下午一直闷头翻译带回来的资料。翻译初稿的打工学生正值考试阶段,致使我的工作堆积如山。进展本来不坏,不料过了3点竟如电池缺电似的减慢速度。及至4点彻底死火,一行也译不下去了。
  我不再勉强,双臂拄在桌面玻璃板上,对着天花板喷云吐雾。烟在静静的午后光照中宛如ECToPLASM①[① ECl0PLASM:心灵科学术语,设想由灵媒体释放的一种物质。外层灵质。]缓缓游移。玻璃板下压着银行派送的小月历卡。1973年9月……恍若梦境。1973年,我从未认为真正存在那样的年头。这么想着,不由觉得滑稽透顶。
  “怎么了?”208问。
  “像是累了。不喝咖啡什么的?”
  两人点头去厨房,一个咔哧咔哧碾豆,一个烧水烫杯。我们在窗前地板坐成一排,喝着热咖啡。
  “不顺手?”209问。
  “像是。”我说。
  “伤脑筋。”208说。
  “什么?”
  “配电盘阿。”
  “狗妈妈。”
  我从胸底叹了口气:“真那么想?”
  两人点头。
  “快死了。”
  “是啊。”
  “你们看怎么办?”
  两人摇头:
  “不晓得。”
  我默默吸烟:“不去高尔夫球场散散步?今天星期天,丢失球可能多些。”
  我们玩了一个小时西式双六棋,之后翻过球场铁丝网,在傍晚空无一人的高尔夫球场走动。我用口哨吹了两遍弥尔德列德的《乡间每一个人都那么平静》。好曲子,两人夸奖说。可丢失球一个也没拾到。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的。想必整个东京城让十分的选手全都集中起来了吧?或者球场开始养专找丢失球的英国猎兔犬亦未可知。我们灰心丧气地折回宿舍。
  4
  无人灯塔孤零零矗立在七拐八弯的长长的防波堤的端头。高约3米,不很大。在海水开始污染鱼从岸边彻底消失之前,渔船利用这灯塔来着。倒也算不上有港口。海滩铺有钢轨样的简单木框,渔夫用绞盘缆绳把渔船拖上海滩。海滩附近有三户渔民。防波堤内侧有木箱,箱里装满早上捕来的小鱼,晾在那里。
  鱼已无影无踪,加之居民没完没了地申诉说住宅城市不宜有渔村存在,以及他们在海滩盖的小房属非法侵占市有地——渔民们由于这三个原因离开了这里。这是1962年的事。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则无由知晓。三座小房两三下就拆除了,朽了的渔船既无用途又无处可扔,弃在海边树林里成了儿童们做游戏的地方。
  渔船消失后,利用灯塔的船只,不外乎沿岸窜来窜去的游艇,或为躲避浓雾台风停在港外的货轮。其作用也降到有胜于无那个程度。
  灯塔敦实实黑乎乎的。形状恰似整个倒扣的钟,又像沉思男人的背影。当夕阳西下迷离的夕辉中有藏蓝色融进时,钟抓手那里便放出橙色的光,开始缓缓旋转。灯塔总是捕捉暮色变化那一恰到好处的临界点——光与暗开始交错而暗却将超过光的那一瞬之间。
  少年时代,鼠不知多少次在暮色中来海滩看那一瞬间。浪头不高的下午。他边走边数点防波堤上的石板,一直走到灯塔。甚至可以从意外清澈的海面窥见初秋成群的小鱼。它们像寻找什么似的在堤旁画出几个圈,然后朝海湾那边游去。
  终于走到灯塔后,他在防波堤端头坐下,慢慢打量四周。天空飘移着如毛刷勾勒的几缕纤细的云絮,目力所及,无不是不折不扣的湛蓝,那湛蓝不知深有几许,竟深得使少年不由双腿发颤,一种类似惧怵引起的颤抖。无论海潮的清香还是风的色调,大凡一切都鲜明得触目惊心。他花时间让自己的心一点点适应周遭景致,而后缓慢回过头去。这回他望的是彻底被深海隔绝开来的他自身的世界。白沙滩,防波堤,绿松林。绿松林被压瘪一般低低地横亘着,苍翠的山峦在它身后清晰地列成一排,指向天空。
  远处,左边有庞大的海港。可以望见好几架起重机、游船坞、盒状仓库、货轮、高层建筑,等等等等。右边,沿着朝内例弯曲的海岸线,静静的住宅街、游艇专用码头、酿酒厂的旧仓库接连排开。其空缺处,闪出一列工业地带的球形油罐和高耸的烟囱,白烟依稀遮掩天空。对10岁的鼠来说,这也是他的世界尽头。
  整个少年时代的春季和初秋,鼠都一次次往灯塔跑。浪高的日子浪花冲洗他的脚,风在头顶呼啸,生苔的石板不止一次滑倒他细小的腿。尽管如此,那条通往灯塔的路对于他仍比什么都可亲。他坐在堤头侧耳倾听涛声,眼望空中的云和一群群小竹英鱼,把装满衣袋的石子掷往海湾。
  暮色四合时分,他顺着同一条路返回他自身的世界。归途中,无可名状的伤感时常罩住他的心。他觉得前头等待他的世界那般辽阔,那般雄浑,完全没有他潜入的余地。
  女子的家位于防波堤附近。鼠每次路过那里都能记起少年时代那朦胧的情思和黄昏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