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崔峥    更新:2021-11-25 13:59
  这么多的工作,你随便挑一个,干啥都成。每月给家里寄些钱回去,寄多寄少,我决不干涉。如果不够,把我的那份工资凑上都成。传贵,你说我说的对吗?我根本就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我不图你的官,不图你的钱,我就图你这个人,这你还不明白吗?我知道你的伤在哪儿,你的病在何处,我永远都是你最称职的护理员,把你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哩!”
  董传贵的心,不是钢铁炼成的。姑娘的一席话,他岂能无动于衷?丁兰巧年轻,参加革命早,心地善良,人又长得漂亮。别说他一个小小的连长,师团首长找她谈话的都不在少数。董传贵也纳闷,丁兰巧哪根筋出了毛病,怎么会对他,一个老粗,一个农民,一个伤残军人情有独钟呢?董传贵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他从军衣口袋里费力地摸了一盒香烟出来。丁兰巧见状,赶忙接过来取出其中一支,塞到他嘴里,替他把香烟点燃。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儿。还是连长先开口,董传贵说:
  “兰巧同志,你说我这个人吧,优点也有,缺点也不少。给你这么说吧,我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待人实在。如果是我先认识了你,如果你也不嫌弃我的话,我一辈子对你都不会变的。如果我变了,你肯定骂我是陈世美、负心汉。现在的问题是我后认识了你……”
  “不听不听不听。你纯粹是强词夺理,我知道你和那个女人没有点滴关系。”丁兰巧赌气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董传贵顿了顿,接着又说:“兰巧同志,你是革命军人,你还年轻,你的前途远大的很哩!你的情况和你嫂子不同,她这辈子肯定不会再嫁人,我是她的唯一希望……”
  “你也是我的唯一希望!”丁兰巧不服气地反驳道,“难道我心目中还有第二个人?”
  “小丁,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你今天有些不近情理?”董传贵眉头微微一皱。
  “传贵,你知道吗?好女人的真情一生只能有一次。不知是谁说的,爱情是座独木桥。因为我已经上了这个独木桥,掉下去只有摔死。你也知道我的性格,一头撞到南墙上……”
  董传贵继续做工作:“兰巧,我知道你对我是好心,能得到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偷着笑都来不及哩!可是我,我实在没有资格,我是有夫之人,而且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又不是你的亲生。”丁兰巧小声嘟囔着。
  “这孩子确实不是我的亲生。兰巧,你想想看,如果我不回家,这个孩子就永远没有父亲,他以后怎样在这个世上生活?”
  “你说的对是对,可是天下苦命人多了,你能救得过来吗?”
  “救不过来。我既没这个能力,也没这项义务。可是如果谁家的小娃娃掉井里,我又正好从旁边经过,如果我视若无睹扬长而去,那我就和猪狗没什么区别了。”
  “……”丁兰巧无言。
  董传贵轻轻一笑,说:“小丁,我的事你知道的这么多,是政委告许你的吧?”
  “是。”丁兰巧眼圈一红,赶忙转过脸去。“政委临去世的时候,把你的家事告诉了俺。说老实话,俺真不知道你这个人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你为一个不明底细的女人搭上你的青春甚至生命,值吗?你是什么人?你是战斗英雄革命战士,你是功臣模范你是最可爱的人!不是俺给你唱高调,俺的传贵同志,你为什么要回家?是革命需要还是组织分配?说呀,你不是常常给你的战士讲,革命军人时刻听从党召唤吗,现在你呢?谁召唤你回到凉水泉子犁地种田修地球?俺说的可能不对,俺的话你可以不听,曹政委的话你听不听?政委还说……”
  “政委还说什么?”董传贵迫不及待的问道。
  “政委说你这个人太犟太固执,可能以后会吃亏。最主要就是家里这件事,弄不好以后就要有麻烦。本来政委还有很多话要俺向你转达,突然有几架敌机袭击火车,曹政委不幸中弹,临终前最后一瞬,用眼神指指你、指指俺……”
  董传贵不由得心中大恸,痛苦之情,溢于言表。男儿之大悲,莫过于断手断臂,逝兄殁弟。他痛心疾首、欲哭无泪,喟然长叹一声,道:
  “曹政委,我的好大哥,痛死我了。怎不让我换了你啊?”
  “连长,俺老家在山东聊城。”丁兰巧用手绢擦擦眼睛,继续说,“日本鬼子杀了俺一家七口,俺从小失了爹娘,无依无靠。直到参加了革命,才算是有了安身之地。部队就是俺的家,战友就是俺的亲人。这次战斗,俺还是第一次到前沿阵地。起初也没觉着怎么害怕,俺还亲手干掉了一个鬼子哩!鬼子兵的尸体像放倒的麦捆子一样,横七竖八满山都是。咱的同志也越来越少,俺一瞅就急了,抓起一颗手榴弹就往鬼子群里横(扔),俺亲眼看见一个鬼子飞上了天。突然俺见你身子一歪,喊了一声“卧倒”就扑到俺身上。接着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俺爬起来了,你没有起来。连长,咱连队就剩下你我二排长三个人了。你负伤后二排长接了你的班当了连长随部队编入海军,上了东南前线了。你拍拍屁股再一走,剩俺一个人,俺可怎么治(办)呢?……”
  趁听说话的时机,董传贵开始细细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位女兵,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端详过第二个女人哩!如其所说,她真是一位标准的山东姑娘,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里显示出热情的光芒。她性格开朗,待人诚恳,长得不胖不瘦,个头不高不矮,穿一身整齐合体的黄军装,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显得英武英俊而又潇洒大方。这和当年那位在阵地上灰头土脸的女卫生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停了一会儿,董传贵说:
  “小丁,你听我说。你是个好人,我董传贵今生在世,绝对不会忘了你的。我也不和你来虚的了,咱就实话实说吧。开始的时候我对家里的媳妇,实实在在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也就是在我参军离家的那天,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但可怜,而且可敬,在她的身上有许多咱中国人的美德。所以那时我答应她,我一定回家。现在,仗打完了,全国解放了。我一个残疾人,又没什么文化,充其量也就适合搞个传达室的工作。与其那样,还不如回家种地。至于你,小丁,不是我不爱你,是我没有资格。我只能对你说,兰巧同志,你晚了一步。董传贵有什么好,在咱部队里,随便摸一个都比我强,忘了我吧!“
  丁兰巧心里苦苦的。她知道董传贵主意一定,这个十头牛拉不回头的汉子,既便曹政委在世,也不一定能说得服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她也只能把苦水咽到自己的肚子里。如果说董传贵是个实打实的实心汉,她就是一个百分百的痴情女。琢磨了半晌,最终还是有些心犹不甘,于是便问道:
  “如果有一天嫂子的丈夫回来了呢?”
  “那还不简单,让他们夫妻团圆就是了。”
  “那你呢?”
  “我?”
  “是啊!你怎么办?”
  “那好办。我继续当我的光棍呗!”
  “那你不是竹篮子打水啦?”
  “怎么会呢?种下去的是瓦砾,收获的是宝石,我没失反而有得,应该高兴才对啊!”
  “到时候你就背上你的宝石来找我,我等着你……”
  “别别别,小丁,兰巧,丁兰巧同志,刚才你还说我傻,你怎么也开始犯傻了?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凭啥你要等我?部队上好小伙子多得是,听我的话,好好找个对象,该结婚时就结婚,该成家时就成家,听见了吗?啊,兰巧同志?”
  “俺才不呢!俺就是这个脾气。”丁兰巧站起来,默默走到董传贵跟前,伸手挽起他的空袖筒儿,低着头说,“俺知道你对家里的嫂子是真心的,要走你就走吧,俺也不拦你。临走前,俺想给你要一样东西。”
  “只要是我有的,要啥都成。”
  “俺就要你脖子上挂的那个、那个小银元。”
  董传贵微微一怔,赶快从脖子上摘下那枚小银元。一粒子弹不偏不斜刚刚从正中间穿过,留下了一个圆圆的弹孔,弹头至今还在他的体内。他把银元放在手心里掂了掂,然后递给丁兰巧,说:
  “你要这个,拿去吧!”
  丁兰巧触物生情,不禁眼圈一红,手里攥着银元项圈,轻轻地俯在董传贵的肩上,幽幽地说:“传贵,从今以后咱俩人分两地,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有没有都很难说,你可别忘了俺呀……”
  乘火车,坐汽车。董传贵马不停蹄,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到他昼思夜念、阔别日久的故乡故土,高原县城。
  董传贵亲自参加过解放高原的战斗。说起来好笑,那是他当兵以后的第一次上阵。双方一接上火,他就手忙脚乱起来:开枪不知道瞄准,扔手榴弹忘了拉弦。打罢仗收拾战场,他专程把那枚手榴弹捡了回来。去时还是个毛手毛脚的新兵旦子,回来时已成了战功卓著的英雄连长了。
  家乡巨变。当年战争留下的痕迹虽然依稀可见,但最令他精神振奋的还是那轰轰烈烈的建设场面。到处人海如潮熙熙攘攘,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他不想在县城多逗留,思乡心切,他恨不得插翅飞回到凉水泉子。但是下了汽车已经时间不早了,他不能连夜赶回去,还有几十里的山路哩!再说他还想见见老连长方国祥,老连长转业到县城他是知道的,具体在那个单位干什么工作他就说不清楚了。好在高原县城不大,老连长又不是一般人物,还怕打听不出来?果不其然,三问两不问就找到下处:老连长当县长了!
  虽然接触时间不长,毕竟是在一块喝过几天“弹汤”的战友,又是从老部队来的,方国祥自然是十分高兴,殷勤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