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这是一棵远古的树。
  这一棵远古的树,低矮,卑微,深邃,不知道自己的年轮,孑然而立在大漠的尽头。
  在这古老而荒谟的死海,这棵树,见证了多少死亡的游戏。一片绿草,一条清河,那不过是泡影般的海市唇楼,把生命引向轮回的终点。
  那美丽的驼铃声,千年才能听到一次,那过往的生命,面对黄沙,手捧遗骨,向高天遥拜,带走那不安的灵魂!
  只有那烈风,只有那酷日,只有那无休无止的狼嚎,成为寂寞的主宰!
  大漠啊!
  只要陪客人上床,这样的恶梦,就会永远跟着我。在床上,别人得到的是快乐,我得到的是痛苦,一个骑人一个被骑,真的成了天上和地下,给了我们公平的时间,却给了我们天壤的空间。
  天天红娘,为自己做媒;夜夜新娘,为自己献身。这就是婊子的全部生活!
  躺在床上,屋里,灯火幽明,窗外,月色朦胧,四下无声,一却都是那么的安静。这样安静的夜晚,却不断在滋生着不安静的邪念和恶祟,所有的角色儿,都在黑夜里摘下了伪善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本相。如果说,影子是身子的灵魂,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里,灵魂早就湮灭了。
  身边,冷暖无情,唯有自知。那个主儿,一切满足了,象死狗一样地睡着了,发出了猫一样的鼾声。
  后夜,等我醒来,那个主儿,已经走了。
  独坐床头,拥被单设,小窗外,秋虫寂然,只有那大红灯笼的余光微微的照进来,驱赶着夜色的轻寒。
  早上,还没有起床,却见老鸨子急匆匆来到小屋里,坐在床边,一把抓住我的手,摇晃着,笑着说:“我的好女儿,今生有福,你可遇见造化了!”
  原来,这个主儿是幺二堂子的,一天吃了饭,东楼窜西楼,南窑逛北窑,专门为堂子里寻找新角儿。
  想不到,他竟然是我的贵人。婊子也能遇贵人,不知是天大的造化,还是天大笑话?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我的心里,却不知是喜还是忧,一时怔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老鸨子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凑近来,笑嘻嘻地对我说:“乖女儿,如今高升,千万别忘了娘。在这儿,我可从没有亏待过你。”
  我不知说什么,望着老鸨子那副丑陋的嘴脸,只好点点头。老鸨子满心欢喜,叫小丫头给我送来了洗漱水。
  等我收拾停当,走出小屋,去了中堂,老鸨子早率了众姐妹在那儿候着了。众姐妹见了我,一一上前来为我道喜,并送上了小小的贺礼。我看得出,在她们眼里,一半是羡慕,一半是妒忌。
  我不管这些虚情假意,笑着一一地回谢,然后随老鸨子去了她的厢房。
  厢房里,早已备好了酒菜。落了坐,老鸨子斟了一杯酒,亲自递到我手中,说:“好女儿,饮了这杯酒,你就上了高枝了。”
  我谢了老鸨子,饮下了那杯酒,然后又给她斟了一杯,双手奉上,说:“妈妈在上,承蒙往日里错爱,女儿无以为报,只好借花献佛,祝愿妈妈福禄寿喜,常伴左右,长盛不衰!”
  吃过饭老鸨子领着我来到大堂,对众嫖客说:“告诉大爷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家女儿今天鲤鱼跳龙门——修成正果,不能再服侍各位了。如有机会,欢迎爷们去三春堂捧她的场。”
  众嫖客听了,有的拍巴掌,有的笑,有的摇头,有的叹,舍得我走的,想盼望着新角儿的出现;舍不得我走的,是他们还没有玩弄够。这里面,还有更奇怪的嫖客,他们对着我唱:
  好妹妹牵牛花,
  好哥哥竹篱笆。
  天天守在妹妹前,
  好花还是落到别人家。
  我听了,笑笑,笑别人,更笑我自己!
  正文 手记26 三春含笑
  去三春堂的那一天,听人说,西安那边,一个姓张的和一个姓杨的,把那个姓蒋的给活捉了。到处的大公报都在说,这是因为老蒋只在窝里斗,不打外来的侵略者——日本人,让中国陷于万劫不复的地步,所以才被人以下犯上,倒了干戈。
  对于我,谁去管那些跳梁小丑们的表演,他们升了官,发了财,捞了名,却丢了田,丢了土,丢了老百姓的性命,弄得人不象人,家不象家,国不象国,每个人的背上,已经背上了半个亡国奴的牌子!
  早上,吃过饭,拜别众姐妹,来到庄外,大门口,一乘小轿,两个脚伕,已经在那儿候着了。
  老鸨子牵着我的手,红了眼圈,哭丧着脸说:“我的女儿,妈妈真的舍不得你走。有功夫,可一定得回来看看妈妈,好让妈妈放心。”
  面对老鸨子的作态,差一点儿掉下鳄鱼泪的样子,我在心里发着冷笑,在表面可得装着难过,好象别自己的亲娘一样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久久不忍松开。
  末了,老鸨子终于放开了手,让我走了。
  入了轿,附在帘边,老鸨子大声说道:“去吧,去吧,好人儿,一路小心,妈妈可不能远送了。”
  我不再理她。
  起了轿,一路前行,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坐在软塌上,现实对于我,就好象是梦,梦对于我,也不比现实好到哪儿去。哎,都罢了,醒时当醉着,醉时当梦着,梦着当死了,前路茫茫,何处是风,何处是雨,神能操着神操着,鬼能纵着鬼纵着。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还没有下轿,已传来了鞭炮声、欢笑声和拍掌声,好象遇上了一个盛大的节日。不用说,这一定是三春堂到了。
  下了轿,一眼便看见那堂子上的金字招牌,灼灼生辉,气势逼人。招牌下面系着一根大红绸,红绸上结了一朵绣球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大门外,站了黑压压一大片人,全都穿得整整齐齐,拿着各种各样的眼神迎着我。
  来了两个老女人,对着众人说:“都给我看好了,听清了,从今以后,这个姑娘就和你们是一家人了。”
  只有这简简单单几句开场白,众人便四下散去了。两个老女人,把我领到一个厢房里,对我说:“姑娘,水准备好了,快沐浴更衣吧。我们在门外候着,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屋当中,放了一只大黄桶,轻雾袅袅,香味隐隐,原来水里撒了茉莉花,在水面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旁边木架上,还放着一块西洋香皂儿。镜台前,是一套新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着。
  沐了浴,更好衣,两个老女人,一个收拾了我原来的衣服,拿走了;另一个领着我,去拜见堂子的主人——大小本家。
  自然是先去大本家那儿。每一个人都知道,堂子里,大本家是主子,掌管着所有婊子的命运。
  那是一个近六十岁的女人,一头金钗银凤,两手翠扳玉镯,上身大红袍,下身小兰裙。虽是满脸横肉,却显示出了几分慈祥,有一点儿菩萨的模样。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带着神仙般的微笑。
  她的旁边,立着一个老婢子,面含春风,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一身衣服又紧又短,还在挽留那消失殆尽的风韵。
  我上前去,给大本家请了安,拜了福,大本家赏了坐,传了茶,满脸堆笑,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对身边的那个老婢子说:“我呀,老了,不中用了。去告诉谢妈妈,有什么事,她尽管拿主意好了。”
  谢妈妈就是小本家,她是堂子里的管事,犹如当朝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着不一般的生杀大权。
  那个老婢子听了大本家的吩咐,好象得了圣旨,屁颠颠的走过来,领着我去了小本家那儿。
  小本家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干、瘦、矮,手不乱摆,走路生风,一双眼睛一眨三轮,处处显示着干净、利落、精明,浑身上下,没有穿金戴银,只在头上斜插了一朵玉兰花,显示出了她的与众不同来。
  见了礼,她嗯了一声,招呼我坐下。我不能说话,只好慢慢地饮着茶,等着小本家的示下。
  从我进屋的那一刻起,小本家只拿眼扫了我一下,不象庄子里的妈妈,拿死鱼一样的眼睛想把我看穿看透。一眼看透人,我今天遇上的,恐怕就是这样厉害的人物吧?
  小本家终于开口说了话,不高不低,不紧不慢,活脱脱一个大观园的王熙凤,“叫什么名儿啊?”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妈妈话,我叫白雪。”
  小本家点点头,用指头敲了敲桌边,说:“我不管你白雪还是黑水,打今儿起,你就只有号儿,没有名儿。如果想博得一个名儿,得用心了,让你的客人把你捧出来,那才是你长脸的标记。”
  我连忙说:“多谢妈妈教导,奴婢一定铭心刻骨。”
  好个小本家,喜怒不上脸,面上无表情,淡淡地对我说:“老娘不管你以前走的阳关道还是过的独木桥,一朝入了堂,金枝得收着,玉叶的藏着,别把自己当个人,才能服侍好客人,不然,牛绳成了灯草,麻雀当了凤凰,堂子里花了怨枉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那真真是有眼的遇上无珠的了。”
  面对这个老虎一样的女人,我哪敢申辩,装着可怜,轻轻地对她说:“能入堂子是小贱的福气,自当尽心竭力,做好本份,报答妈妈。”
  小本家不再说什么,领我去拜青楼的保护神——白眉娘娘。
  那是一个小小的祠堂,只供了两尊神,左边是白梅娘娘,右边是财神爷爷。两尊神双双并坐,无有高下,栩栩如生,一尘不染,享受着人间同等的香火。
  入了祠堂,小本家不再说话,象一块石头似的。我跟在她的身后,依样画瓢的上了香,磕了头,祷了告,方才出来,随她去了清乐坊。
  入堂子,仍然是先懂规矩,后学技艺。
  当然,堂子不比庄子,来这儿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不是有权,便是有钱,不再是入庄子的那些地痞流氓,阿飞瘪三,这些规矩自然文明得多,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