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王大进    更新:2021-11-25 13:32
  他想让她享受一下城市的物质文明。他现在有条件,也有能力了,他怎么能够不把他妈妈接过来呢。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越来越宽,也越来越硬朗了。别看在计划处三科当个小小的科长,原来还是有不少实惠的。除了不断有人吃请之外(对于吃请他现在已经害怕了,成了一桩负担。他经常叫苦,大家也都能理解。在机关里有点小权的人,都在叫。领导对此是理解的。去吧,为了工作。你是党的人,你就必须干活。吃饭也算是其中之一吧),也经常有人为了办事方便,向他送礼。礼物不算贵重,但档次都不低。收这样的礼物几乎就是公开的,谁都敢收。大家对此深信不疑:这还算不上犯法。西装、羊毛衫、高档的皮鞋、名牌领带、腰带、衬衫……说真的,除了底裤和袜子不会有人送,其余的从头到脚都不成问题。在他们的小家里,丝被、羊毛毯把橱子里堆得满满的,光衬衫就有几十件。过去这些东西都是肖国藩送给他这个小妹婿穿,而现在他自己都感到犯难。不收“不好意思”,收了又感觉太多。
  这年的九月,在回老家那个市里检查工作的时候,他把他妈妈接到了城里。老家还是那个样子,破烂得很。这回他不是乘公共汽车,而是市机械局用一辆蓝鸟送他回去的。市机械局的人对他很客气。到底是小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家里。家里的人看他跟过去大不一样了。他是得意的。的确,有什么比他现在更得意呢?今非昔比。他过去只是一个穷学生,现在回家已经用上小车子了。能用车子就是一个象征。老大邓一彬家就那样,做的生意赔了,现在一头的雾水,愁得不得了,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们不懂市场。邓一群安慰说,他到时找一些同学,看能不能帮他们销掉一点饲料。听了这话,他们就高兴起来。二哥邓一明找回了老婆,日子过得安稳多了。妹妹最近和婆家闹了点不快,她说要想她嫁过去,必须满足她盖三间瓦屋的要求。而那家据说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邓一群听了,劝她还是不要太急了,人是第一位的。他感觉那个未来的妹婿是一个老实人。农村的男人还是要老实些好。邓一群想到自己,心想:妹妹是不知老实人的好处的。
  第122节:第九章(10)
  在回去的路上,邓一群帮他妈妈买了一身新衣服,可看来还是土得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永远灰蒙蒙的,像是没有洗干净。她佝偻了,背驼得厉害。农村老妇人一辈子就是这样悲苦。邓一群想,他要让她在晚年过得好一点。在车上他在手机里和肖如玉说了。肖如玉半天不吭声。她可以去爱他,但他却不能要求她去爱他的母亲。好久,她说,来了就来吧。
  新的房子,新的生活。妈妈住在他们小家里。这是她第三次进城了,但她这回比前两次更加显得手足无措。白天,儿子媳妇都去上班了,她就一个人呆呆地留在家里,小心地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那些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让她无所适从。屋里静极了,静得让她感到特别的难受。要不她就走到阳台上去,晒太阳。但是这个城市的天空却是白白的,不像乡下那么蓝。她猜度可能还是这种城市的天空才是最好的。就在那种特别的静寂里,她无聊地等待孩子们的回来。一个钟头像有一天那么长。
  这个大城市里的青年干部家庭里的一切玩意都让她感到新鲜、生疏和紧张。很多东西在她的生命里是第一次,过去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陌生的经历没有给她带来一点新鲜的感觉,相反,她有的只是一种畏惧。她生怕有一点做不好,而遭到城里媳妇的耻笑。
  冰箱:把所有的东西都冷藏在里面,很好。有多少剩菜剩饭放在里面都不会馊,真好。可惜太贵了。
  电视:收到的台非常清晰。与农村的电视比起来,它太大了,声音也太响。
  电话:红色的。在电影电视里看过,但她不会用。邓一群他们俩上班的时候,有时它会突然响起来,会让她吓一跳。
  她有时会过去接,但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后来儿子邓一群回来说是他打给她的,让她在他们下班之前别忘了烧水。为什么会听不到呢?噢,通过现场实践,发现她原来把话筒的方向拿反了。
  煤气灶:与农村的柴火灶完全不同,也不是小镇上的人用的那种煤球炉子。很神奇,一打,火就来。但儿子警告说它非常危险,弄不好会爆炸,就像真的炸弹那样。方便虽然是方便,但既然危险,最好不要用它。城里人的胆真大,为了方便命都不想要了。她看到就会害怕。所以,她是坚决不去碰它的。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让她时时感受到一种恐怖。
  洗衣机:缺点太明显——费水。衣服也洗不干净。当然城里人的衣服不怎么脏。在农村是绝对不能要它的。如果用来洗红薯,可能倒是很管用。当然,谁也不会用这么贵重娇气的东西洗红薯。这样的想法是可笑的。
  其他还有很多东西,像空调、吸尘器、儿子用的电动剃须刀等等,都让她不明白。还有一样很不方便,她需要排泄的时候,儿子让她往一个白色的容器里拉,说那叫抽水马桶。那个所谓的抽水马桶是安在房间里的,而它正对着厨房的门。都说城市人讲究,但在这点上它就不够好。茅房怎么能正对着厨房呢?在农村谁要是这样一准让人笑掉大牙。但这话她不好对儿子媳妇说。当她坐在马桶上,感到非常的不自在,怎么也拉不出来。好不容易拉完了,儿子会帮她冲水。她不会用。儿子要是回来晚了,媳妇回来的时候,两人没有什么话说。有时媳妇干脆回她妈妈家。人家是大干部的女儿。她能理解。媳妇对儿子好就行了,她可不指望其他什么。总之,她并不适宜在这个漂亮的家里生活。
  邓一群知道肖如玉在心里对他母亲没有太多的亲近欲望。她这样也许并不是针对他妈妈,其实她这样出身的城里姑娘,是看不起所有的农村人的。他想。城里人都这样。有时,连我自己不是也都看不起农民吗?他想。正常的心理啊!
  邓一群绝对没有想到他会经历这样的不愉快。
  妈妈平静地生活在他们家里,她很空虚,但她却没法对儿子媳妇说。她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儿子在城市的这个家,现在对她来说,更像一个条件很高级的牢笼。她感觉自己所有的自由都没有了,连内心的自由也失去了。
  第123节:第九章(11)
  她希望早一点回家。
  邓一群感觉到了,只好同意了。
  那天是周末,邓一群告诉肖如玉,说妈妈想回家。肖如玉想了想,说:行,正好她的父母想请亲家母到他们家里去吃顿饭,家里其他人也来,聚一聚。邓一群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就把母亲带过去。路上,他特地交待妈妈应该如何如何,尤其重要的是,在晚饭结束后回来时,一定要向他的岳父母们致谢,感谢他们这样对待他的儿子。
  到那个家里的时候,肖家的一家人都已经到齐了。妈妈看到那么多的人,很惶恐,露出乡下老妇人特有的怯劲。照例的寒暄。
  那个家里到处一尘不染,让邓一群的妈妈坐立不安。邓一群看到肖如玉那天脸色不好,有点苍白。后来他才知道,她有反应了。他们结婚已经有几年了,但她一直没有动静让他很着急。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她不能生育——很多女的过去做过人流的次数太多,都不能生育。可能由于身体的不适,她对婆婆的到来并没有什么热情。邓一群能够理解她的这种态度。她们之间没有感情。倒是岳父陪着他的妈妈,问一些乡下的事情。他没有事情做,就和肖国藩在客厅里说话。过了一会,他对妈妈说,让妈妈去帮保姆包饺子。
  晚饭开始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
  肖如玉尝了第一口,立即叫了起来。“怎么啦?”大家一起向她投去疑问的目光。“苦。怎么这么苦?”保姆的脸上露出尴尬,她把目光移向了邓一群的妈妈。“我、我嫌盐放得不多,后来又放了一次盐。”邓一群的妈妈说。“你用的是哪一只罐子呀?”保姆问。“红盖子的那个。”她说。邓一群心里就知道她搞错了。“那是碱面。”保姆说。
  “没有关系,稍稍有点而已。”肖如玉的父亲说。
  “我是吃不出苦来。”肖国藩说。说完看了邓一群一眼,眨了一下眼睛,示意他不要放在心里。
  于是,大家安静下来。
  肖如玉也安定了下来,只是她吃得很小心。吃到半途,肖如玉迅速地离开了桌子,冲向卫生间。
  卫生间里一片哇哇的呕吐声。
  邓一群冲了进去。
  全家人都围在了卫生间的门口。
  ……肖如玉的胆都要吐破了,马桶里全是黄色的胆汁。当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大家看到她的头发完全蓬乱了,脸色更加苍白,且是一脸的悲情,双眼里全是泪水。她在饺子里吃出了一根花白的稍稍有点拳曲的头发。邓一群再次在心里肯定,那种拳曲的花白头发,是属于自己母亲的。
  接下来桌上气氛很沉闷,尽管大家都装作无事的样子(肖如玉不吃了,躺到屋里睡了),但邓一群心里却是非常地不痛快。他在这个家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被他妈妈破坏了。在这个家里,他们已经承认了他的位置,连肖国藩也认为他将来在单位里一定有很好的前途,很有可能超过他。与他相比,邓一群更有文化,又是从社会底层上来的,肯吃苦,会奉迎领导,知道察言观色。而且,重要的一条:有上进心。邓一群看到妈妈也是一脸的愧色。两种文化背景就这样在一个小小的问题上发生了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