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作者:南飞雁    更新:2021-11-25 13:21
  董振魁在商海里泡了几十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董家手上有卢维义夫妇的性命,卢家手上有董家大少爷的一只眼,两家的深仇大恨岂是一两句好听的话就能摆平的?卢维章说钧兴堂此后全听董家的招呼,说得就是再恳切,也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真到了商战你死我活的时候,谁都不会记得今天的话。董振魁一笑道:“两位东家言重了!钧兴堂如今如日中天,五处窑场红红火火,只怕老汉的圆知堂没这个底子,担不得这么大的面子!不过要说倚老卖老,教训后人,我还是有些底气的,毕竟是七十岁的老汉了嘛。”
  三人言不由衷地笑了起来。卢维章见董振魁答应下来,心里多少宽慰了些。董振魁又要告辞,他便不再挽留,让卢豫川代自己去送。董振魁也不推辞,跟卢豫川一起出了门。卢维章呆坐了半晌,直到卢豫川回来复命才缓过神来,道:“董振魁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是说两家结了亲戚,今后要跟一家人一样之类的话。”
  36虽千万里吾往矣(4)
  卢维章点头道:“我知道你,想置董家于死地而后快,是不是?你设计夺了董克温一只眼,两家的冤仇越发深了……钧兴堂如今是你主事了,你要明白一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董家老窑眼下蒸蒸日上,离死还远着呢!你的毛病就是心浮气躁,做事容易冲动,这样稍不留心就会中了董家的计。董卢两家的恩怨迟早要算个总账,可眼下不是时候!不然就是两败俱伤、别人趁机渔利的结局……‘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等钧兴堂在你手上有了压倒董家的优势,那才是了结恩怨的时刻!你主事了,我虽说还顶着大东家的位置,也绝不会干预你,你就放手放胆去做吧!但你务必牢记我的话:一不做霸盘,二不与争锋!《象》曰: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飞得越高,跌得就越重……钧兴堂的产业由你爹奠基,由我开创,如今轮到你来守成了。创业难,守成更难。你不要时时刻刻都抱着争老大的心思,不能过于张扬……只要你守住了钧兴堂眼前的局面,就绝不会落在董家的后面!”
  卢豫川点头道:“叔叔说的,豫川牢记不忘!”
  卢维章闭目道:“我和董振魁这一辈人已是夕阳西下了,董家两个少爷,董克温在经商上资质平平,毁了一目后不再出面做事了,但现在董家的顶梁柱是董克良,他却是个敢于下死手的人,你万万不可小瞧了他!将来两家一旦有了冲突,你要么避其锋芒,实在避不过去了,务必要有十足的把握,留足了退路,才能跟他交手!董克良不像他爹那样事事处心积虑,但也不像他爹那样优柔寡断……开封府那次霸盘生意,豫海明明占了上风,他居然想出了包下康家船行的计策,轻轻松松就把局面扭转过来了,二十万两的生意,他就真敢独自做主,还真给他做成了!”
  卢豫川恭敬道:“叔叔,豫川还是戴罪之身,掌管卢家产业实在是力不从心啊。豫海跟董克良是冤家对头,有豫海在,还用得着担心董克良吗?侄儿恳求叔父就把豫海贬到汴号去,有他镇守住汴号,卢家可谓万无一失!”
  “此事不消再议了。”卢维章摇头道,“明日一早,你就送豫海一家起程吧,去哪儿都由着他们。我跟你婶子也不再见他们了……本来有许多话想嘱咐他,今天是他们洞房花烛之夜,就算了吧。我还是那句话,有本事的人,赶得再远也能自己活下去,没本事的人,就像梁少宁那样的,给了他金饭碗也得饿死!”卢维章慢慢地闭上了眼,靠着椅背不再说话。卢豫川斟酌良久,也不便再说什么,便一揖告退。
  时值初冬,万木凋零,一树怆然,满目萧瑟。寒风起处,枯叶纷飞。卢豫川心潮起伏地走在钧兴堂曲折悠长的游廊里,心中万分激动,难以平息。不过几日的工夫,他的命运居然有了天壤之别。眼下卢维章把钧兴堂交给了他,又亲手赶走了他最大的对手卢豫海,他如今在钧兴堂一言九鼎,谁敢不服?不过他也深知,钧兴堂上上下下都信服二爷卢豫海,对于他还在观望之中。要想真正站住脚,树立起大爷的威望,只有做成几个漂亮的生意才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又想起了卢维章书房外的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一逢恶战自壮然。现在正是他破阵夺旗,杀敌立威之际!卢豫川蓦地站住脚,望着黑黢黢的天幕中熠熠生辉的几颗星子,陡然吼道:
  刀劈三关我这威名大,
  杀的那胡儿乱如麻,
  乱如麻……
  这是当年卢维章送他北上开辟洛阳商路,临行前以“四大征”为他饯行时《雷镇海征北》里的唱词。那时他还是初出茅庐的少东家,正是雄心勃勃、年轻气盛的心境。如今他执掌钧兴堂卢家老号五处窑场,做起事来更是豪气干云。卢维章刚才的谆谆嘱托宛如一片残霞,给平地而起的狂风一卷,早已是无影无踪,再觅不到。
  卢豫海的新房就是他往日居住的地方。丫环水灵伺候两人安顿下来,一边忙着,一边笑嘻嘻地跟关荷逗趣。关荷端坐在婚床上,心里的狂澜兀自无法平静。几天来她先是获罪被关,从丫头变成了勾引少爷的罪人,眼看小命难保,可转眼之间又从罪人变成了二少奶奶!一时连她自己也难以面对这样的巨变。水灵趁卢豫海不备,悄悄趴在关荷耳边道:“关荷姐姐,要二爷先说话!”关荷做丫头的时候,跟水灵关系最好,一直都是姐妹相称。神垕的风俗是新婚之夜谁憋不住先说话了,今后的日子里就凡事都得听对方的。关荷焉能不知这个习俗,忍不住一乐。卢豫海回头笑道:“水灵,你说什么呢?”水灵“咯咯”笑着:“奴婢请二少爷、二少奶奶安寝!”说着关上了房门。
  新房里只剩下两个新人了。外边看戏的宾客们发出的叫好声、掌声不时传来,新房里显得格外寂静。卢豫海蹑手蹑脚来到关荷身边,猛地掀开了红布盖头。关荷低眉顺眼地盯着脚尖,局促得浑身颤抖。卢豫海也不说话,上来就把她揽到怀里,伸手去解她的衣扣。关荷忍不住叫道:“二爷!”卢豫海停了手,哈哈大笑道:“水灵怎么嘱咐你的,全忘了吗?这下子是你先说话了吧?”关荷这才知道刚才的话全给他听了去,禁不住满脸通红道:“我嫁给了你,一辈子定然都听你的,我才不管什么谁先说话呢!”卢豫海大笑不止,便要吹灯上床。关荷急道:“二爷且慢!”
  36虽千万里吾往矣(5)
  卢豫海举着烛台,笑道:“娘子喜欢亮着灯吗?”
  关荷气得笑了:“你总是没个正经的!我有话对二爷讲……”卢豫海把烛台放在床头,又坐到关荷身边道:“你讲呀,我就喜欢听你讲话,听一辈子都听不够。”关荷靠在他肩头,呢喃道:“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真的嫁给你了,这真是……我是个因私情而生的孽种,却跟你有了私情,害得你触犯家法,受了那么多责罚——背上的伤还疼吗?打你的时候,我跟夫人就在一旁看着,夫人嘴里说‘打得好’,心里难受着呢,连佛珠都捻断了。我本来抱着必死的心思,可我一看见你,就不想死了。你为我遭了那么多罪,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对不起你啊……”
  “说什么死不死的,到不了生死的份儿上!我还要你好好过日子,好好生儿子呢。”
  关荷羞得满脸红晕道:“都是你!对夫人说什么,说什么跟我有了……夫人和大嫂不知从哪儿弄的法子,验了我半天的身子,若不是我当初狠心拒绝了你,能有今天吗?”关荷慢慢从怀里抽出一张白绢,道:“大嫂说了,什么法子验身子,都不如初夜落红服人。大嫂偷偷给了我这个,要我自己证明清白……”卢豫海自然知道这些礼数,便嘻嘻一笑,揶揄地看了她一眼,方方正正地把白绢铺在床上。关荷早就瘫软成了一根面条,依偎在他怀里,凝神看着烛焰。那火苗如她的心儿一样突突跳跃燃烧着。关荷深情地看了一眼卢豫海,轻轻吹灭了烛光。
  新房外,卢王氏呆呆地站在门口,见屋里熄了灯,两行泪水夺眶而出。良久,房里传来关荷压抑的痛苦声,卢王氏惨然一笑,默默地踟蹰远去。
  37南下景德镇(1)
  光绪八年十一月初三,神垕镇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洁净,好像披在远行人身上雪白的大氅。这天也是卢豫海自请逐出家门的日子。雪停之后,钧兴堂上至苗文乡、杨建凡两位老相公,下至普通的仆人长随,都拥在钧兴堂门外给卢豫海夫妇送行。卢豫海从年初在开封府一战成名后,钧兴堂上下无不叹服;再加上他又在窑场锐意革新,立了不少新规矩新章程,正是人心所向的大好局面。可偏偏就在此刻,卢豫海却因触犯家法而不得不离开了,众人心中难免都是百般不舍。
  卢豫海倒显得分外洒脱,对杨建凡笑道:“杨大伯,我定下的那些规矩,像每月开一次荤之类的,还请大伯督促着办,不能我走了,规矩就废了。马上就过年了,好歹让咱们的伙计家家都吃得上大肉馅的饺子啊!”杨建凡落泪道:“此事不消嘱咐,老汉知道该怎么办……”卢豫海又转向苗文乡道:“老相公,汴号那边的船行是我一手建起来的,领班相公牛显山贪酒好色,除了这点毛病,还是个忠厚老实、能信得过的人。你平日里多去信申斥,时时提醒他,裤腰带紧着点,别不问下家是谁就解开了!裆里的家伙惹下的罪过,有时候厉害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