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南飞雁    更新:2021-11-25 13:20
  董振魁沉默了半天,道:“这么说,董某就明白了,勒大人的意思是生意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可是吗?”
  勒宪笑着点头道:“可以这么说,至少目前,变数不大。”
  康鸿猷一愣,皱眉,想说什么。董振魁却站起来,按住他的肩头,哈哈大笑道:“如此一来,老汉我就放心了。勒大人,我这里有些金石佳品,大人可有兴致瞧瞧?”
  勒宪连连摆手,笑道:“免了免了,我只喜欢狗儿啊鹰啊鸟儿啊之类的活物,就怕到你书房看这些石头字画,你还是留着跟康老弟研究吧!前边喜天成的好戏正演着,我可不想错过了。”
  康鸿猷本就对勒宪的一番话充满了问号,此刻顺水推舟道:“既如此,康某就再叨扰董大东家一阵了。”董振魁便朝外喊道:“老詹,送勒大人入席!”老詹站在门外应道:“恭请勒大人入席!”勒宪一路大笑,离去。书房里又剩下了董振魁和康鸿猷。两人重新落座,相顾无言,忽地,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董振魁道:“敢问康大东家笑什么?”
  康鸿猷朗声道:“敢问董大东家又是笑什么?”
  董振魁慢悠悠站起,在屋里踱步,道:“康大东家,恕老汉冒昧,听了勒大人刚才的言论,你有何感想?”
  康鸿猷止住了笑声,慨然道:“小侄以为,勒大人身为二品大员,却怎的这般蒙昧!说什么变数不大,岂不知变数不大之间,却蕴涵着无穷变数!康某虽世代居住于乡野之间,却也听说过恭亲王十八岁即封亲王,如今总理外交事务。本月初一,恭亲王联合军机处上了《通筹夷务全局酌拟章程六条折》,两宫皇太后立刻恩准,成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由恭亲王亲自领衔,掌握着外交、通商的大权。连军机处这样的中枢之地,军机大臣文祥、桂良也是恭亲王的亲信,像这样不到三十岁就总揽全国内政外交,上折子一上一个准的年轻王爷,我大清开国以来又有几个?康某不才,斗胆认为同治年间,正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年!或许大清中兴就在此时吧。”
  2官商之间(3)
  董振魁看着眼前慷慨激昂的康鸿猷,心中暗道后生可畏,难怪巩县康家自明末至今,富了三百余年而不衰,原来代代都有精英出现啊!转而想起自己的儿子,不禁有些黯然,便道:“康大东家此言,与老汉不谋而合!我朝自道光年间虎门销烟,与英国开战,自此割地赔款,国疲民弱,又有洪杨一党在南方作乱至今,国库空虚,中华虽大,十个农耕行省的赋税,却还比不上一个通商的广东!朝廷是皇上的朝廷,不管谁当权,总归不愿过穷日子吧?老汉以为,重商之风已在暗中涌动,这正是我商家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啊!”
  康鸿猷拊掌道:“大东家的话,说到小侄心里去了。我还听说,恭亲王倾心洋务,南方各省的督抚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人与恭亲王遥相呼应,江南行省早就是国家的财源根本之地,洋务之风在那里已是箭在弦上了。这办洋务,开工厂,通外交,无不是开风气之先的做法,豫省商帮被徽商、晋商压得日子久了,或许……”
  董振魁腾地站起,老辣的眼中迸发着豪迈,大声道:“或许,这正是我豫商的翻身之日!”
  康鸿猷痴痴地看着董振魁,忽而道:“可惜这里无酒,不然就凭董大东家这一句话,就该浮一大白!”
  董振魁端起茶壶,一笑:“老汉戒酒多年,今天是我添子之喜,可与康大东家一席话,却比添子之喜更来得痛快!大东家如不嫌弃,就以茶代酒,满饮了此杯吧。”
  康鸿猷年轻气盛,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抹了嘴角笑道:“好茶!这茶杯,可是董家老窑所出吗?”
  董振魁尚未答话,却听见门外一串零乱的脚步声,便截断了话头道:“外边是谁?”
  “回父亲,我娘生了!”
  董振魁缓缓落座,端着茶杯,轻轻吹了口漂在水面的茶叶,道:“知道了。”
  “是孩儿的弟弟!”
  康鸿猷道:“贵府添丁,小侄给老东家道喜了!”
  董振魁摆手,朝外边道:“老大,告诉下人,照安排好的进行吧。”
  “孩儿明白!”
  董振魁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康鸿猷倒有些坐立不安,便起身道:“老东家,照规矩,小侄该去见见我那兄弟了。”
  董振魁起身笑道:“大东家何必多礼,老汉先谢过了。”
  康鸿猷挑帘出去,老詹一直在外边伺候着,领着他走出院子,消失在夜色之中。董振魁看着外面,忽地一阵眩晕,忙扶住桌子站定,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老泪像是刚淋了雨,顺着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流下来。董振魁任泪水交错,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
  3同年同月同日生(1)
  乾鸣山南坡,在一千多个窝棚里,卢家窝棚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所谓窝棚,乃是一种半地穴的建筑。寻一处向阳背风的地方,依山坡走势,先向地下挖三四尺深的长方形坑,空间大小视居住人口多少而定;在坑内立起一两排房柱,柱上再加椽子,外端插进坑壁的土里,房顶铺着本地特产的一种长草,再盖半尺多厚的土培实,南面留出房门和小窗,其余部分用土墙封堵。这种建筑修得容易,坏得也快,通常一番狂风暴雨之后便千疮百孔,只好重新修葺。卢家窝棚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每到艳阳高照的时候,窝棚顶上便摆出一片书籍,拿石块压着,风起吹拂,书页哗哗作响。知道的人便会笑道:“卢家老二又在晒书了。”
  乾鸣山南坡住的都是烧窑伙计,目不识丁的居多,偶有几个识字的,像卢维章这样家有藏书的恐怕仅此一位,故而颇得伙计们的尊敬。昨天是腊月二十八,神垕的俗话说“二十八,贴花花”,不少窑工都来找卢维章写春联,写福字,卢维章自然是有求必应。这些年每到这几天,卢家里外都是上门求写春联的人。可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写春联的日子也早过了,卢家兄弟急匆匆从北坡董家领了赏物回来,离得老远,就看见自家窝棚前,竟还围着不少人,窝棚里传来妇女的嘶叫和呻吟。卢维义不由惊叫一声:“糟了,难道是弟妹早产了吗?”
  卢维章的脸色早变得铁青,卢家世代贫寒,兄嫂张罗了好几年,前年才给他讨了一房媳妇,谁知第一胎就遇上了早产!卢维章的头轰的一下子大了,风一般跑向自家的窝棚。
  卢家窝棚分两处,兄弟两家各居一间,山墙相连。此刻卢维章的那间窝棚房门紧闭,隔着窗户,大嫂和接生婆子的身影若隐若现,房内传出卢王氏的呻吟,声声深浅不一,仿佛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卢维章敲着门,大声道:“娘子!娘子!”大嫂把门开了个小缝,急道:“你添什么乱!好着呢!”随手把门重重关上。
  “好着呢?”
  卢维章自言自语,而卢王氏的声音在长长的一声呻吟后,慢慢低了下去。卢维章心思大乱,刚转身,房门又开,接生婆子探出头道:“卢家老二!快准备着!”卢维章悚然看去,房门又闭上了。卢维义上前,扶着他道:“老二,别急,快准备吧。”
  “准备什么?后事吗?”卢维章焦虑地看着他,方寸大乱。卢维义哭笑不得:“什么后事!晦气!”说着,卢维义连连朝地上吐唾沫,又道:“还不是女人坐月子的东西,快!”卢维章这才恢复了心智,一面张罗,一面心里咚咚乱跳,忽而喜忽而悲,仿佛大风卷过水面,再难以平静下来。
  神垕风俗,坐月子的妇女讲究最多,分娩后,通常在产房门上挂一条红布,表示一月内忌讳生人入内。特别是孕妇、寡妇、戴孝的人不能入内,怕带来不祥,使产妇断了奶水。此外,还忌讳带铜、铁金属器皿进入产房,忌讳把产房内的东西外借。坐月子期间,产房忌阴、潮、冷,产妇忌吃生、冷食品,林林总总难以详述。好在卢家大嫂早就做了准备,但谁也没料到这个孩子会如此迫不及待,非要赶在同治元年之前来到人世。大概到了亥时,窝棚里终于传来了一声啼哭,守在门前的卢家兄弟闻声色变,卢维章拍着门大叫道:“娘子!”
  窝棚里陡然静了下来,只听得人的喘息和撩水的声音。不多时,大嫂开了房门,一个新生儿就在她的怀里。大嫂笑意盈盈道:“给老二道喜了,豫川添了个兄弟!”卢维章接过儿子,冲进了窝棚。卢王氏脸色惨白,已是昏迷不醒。接生婆子熬着红糖水,絮絮叨叨道:“老二,我瞧着你媳妇真不是寻常女子!早产了个把月呢,竟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了!”
  大嫂在一旁抿嘴笑道:“这下好了,豫川有伴儿了。”卢维义这才想起了什么,忙道:“豫川呢?半天了,咋不见他的影儿?”大嫂一愣:“你跟老二出门不久,他就跟去了,怎么,没见着吗?”
  卢维义眼前一黑,乾鸣山虽在人烟稠密之处,却也不乏豺狼虎豹出没,一个孩子走夜路,真真是凶多吉少。卢豫川是卢家的长子,今年不过十一二岁,不像他父亲卢维义那般老实憨厚,倒跟二叔卢维章一般精明伶俐,尽管如此,也奈何不得吃人的野兽啊。卢维义心里仓皇,快步出门,四下寻找,却看见卢豫川远远地跑过来,手里提着东西,竟也是董家的赏物。卢维义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喝道:“家里这么多事,你跑哪儿玩去了?”这一巴掌一半是气,一半是喜,故而扬得虽高,落下却是轻飘飘的。卢豫川笑嘻嘻躲过父亲这一巴掌,伸出手道:“爹,你看,这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