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黎汝清    更新:2021-11-25 12:31
  第二十章
  (一)乔文亚留言
  乔文亚的信是苏军医转给我的。在没有收到他的信前,我已经知道他被押送回国的大致经过了,当我从苏军医手里接过一封沉甸甸的信时,颇带遗憾地说:
  “悲剧终于发生了!”
  “是啊!”苏军医神情黯然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不知道,现在国内的运动状况,”我怀着某种怜悯说,“回国之后,真不知他会落个什么结果,这下可尝到偷食禁果的苦味了!”
  “可是,所有西方文学作品中都讲‘禁果分外甜’!”苏军医好像B我解脱似地反驳我。
  “我们是在东方!”我有意敲打他一下,然后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先看看他的信吧,以后我们再慢慢谈。……”苏军医因急于出诊,便匆匆去了,或是借口出诊,匆匆逃开了?他和白玉琴不会再出什么事吧?
  苏军医走后,我又沉思了一会儿,才打开乔文亚的留言。谜底已知,它已经激不起我的好奇心了。怀着某种厌烦之情勉强地读下去;
  黎老师:
  当你从奠边府回来时,我已经被押送回国了。看来,我将脱掉军装被
  开除党籍(或是留党察看)回到我的家乡去了。我很痛苦,但不后悔。虽
  然我没有听从您的劝告,酿成大错,我也无意向您致歉。我之所以临行前
  给您写这么一封长长的留言信,无非是希望得到您的谅解后,以您的热心
  和真诚去把阿娟扶起来。她的痛苦是双重的,因为她已经有孕在身。
  读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咯噔”一震:真是祸不单行,这简直是雪上加霜,我的握信纸的手竟然忍不住发抖,仿佛被阿娟绝望的情态刺痛了。
  我的遭遇我心里是有数的,回国之后,不管把我放在哪“个岗位上,
  凭我的青春活力,凭我的文化水平,凭我的聪明才智,我都能生活得很好,
  就像一个被风浪卷进深渊里的人,凭我的勇气体魄和游泳技能,我一定会
  从深水里浮上来。可是,阿娟怎么办呢?她将来怎样面对社会舆论?她怎
  样抚养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人言可畏,那个小生命是不是会给她带来终
  生的屈辱?她的柔弱的心灵能不能承受这种无处不在的重压?
  话再说回来,即使她勇敢地承受命运给她的重负,不畏人言,不畏艰
  辛,把幼儿养大,她今年才18岁,是如花的妙龄,如火的青春,她怎么能
  忍受孤寂的生活?长长暗夜,寂寂孤灯,谁能给她以爱情的抚慰?谁能擦
  干她的屈辱和凄苦的眼泪?
  我回到祖国,我除了失去军籍乃至党籍之外;我的火热的青春并没有
  丢失,我失去了爱情却没有孩子的拖累,我还能重新获得人间的一切,可
  是阿娟怎么办?她能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我给黎老师你写一封长信,就是求助你的经验,求助你的智慧,
  为阿娟去解脱痛苦,即使无法使她全部解脱,那也给她指一条不太崎岖的
  比较容易通行的生活之路。
  我想,这可能给您增加某些负担。可是,这恰恰是一个作家应该探求
  的人生之秘,哪个伟人说过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呢?这也许正是你所
  需要的一个有用的素材,您看,现在不是我请求您的帮助,而是我在帮助
  您完成素材积累了。写到这里,我的痛苦万端的心情,变得略感轻松了。
  我是不是为您提供了一个悲剧题材?
  黎老师,我不知道你读着我的留言时是什么心情。在我对您怀有真挚
  敬意的时候,我也考虑到我们之间的差异:我们相差18岁的距离并不很远,
  甚至仍然是同一辈人,但是,我们由于经历、环境和所受的教育不同,在
  人生价值、道德观念、生活情调上,就有着很大的不同,不知道我们能不
  能沟通。
  我跟苏军医也是相差18岁,但我们的人生观、爱情观、幸福观就很容
  易一致,因为我们受的是西方文化的熏陶,在你们这些布尔什维克们来看,
  我们是属于布尔乔亚范畴。尽管我和苏军医也是党员、正像您们常说的:
  “组织上入党并不等于思想上入党。”就从现在国内的政治风暴来看,谁
  是真正的思想入党都很难说,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被打倒在地永不得
  翻身呢?
  您是读《联共党史简明教程》毛主席四卷雄文乃至《论共产党员的修
  养》成长起来的,而苏军医和我,却是在校园的沙龙里读着《少年维特之
  烦恼》、《安娜·卡列尼娜》和《罗米欧与朱丽叶》来陶冶自己的性情的。
  ……当然,您由教导员、医院副政委、党委秘书改行加入了“臭老九”的
  行列,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文以载道和诗言志的文艺观,已经根深蒂
  固。如果我提出像罗米欧和朱丽叶那样以身殉情——用死亡去冲破世俗的
  樊篱,夺取爱情的胜利,您十有八九不会赞成!您不会推崇爱情至上!
  没想到这个乔文亚在将我的军,细想一下也不过是以攻为守。他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争取我的支持和谅解。如果我在这里和乔文亚展开争辩,我可以写一篇万字长文回复他的“挑衅”,因为世上没有绝对自由的东西,对于爱情的禁锢、爱情的专一、爱情的自由乃至性解放和杯水主义,并不是今天才争论的课题。远在“五·四”运动之前,早就争论得沸沸扬扬,注定得不到完美的解决。谁也难以逃脱利弊互见的规律。毫无疑问,我是属于感情服从理智、自由服从纪律的一派,如果援越部队都像你乔文亚一样,到越南来浪漫蒂克一番,那么援越任务将很难完成。当安娜·卡列尼娜投身到火车轮下时,她应该想想她追求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吗?她得到了什么,她破坏了什么。她向人世间提供的是榜样还是教训?她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她的行为有没有侮辱和损害别人?不少评论家的同情是在卡列尼娜一边,说她是以死来表示对上流社会冷酷、虚伪、狡诈的抗议;那么下流社会有没有爱情悲剧?那么,你乔文亚,你苏长宁绝对不是十八。十九世纪的贵族阶级,你们的爱情悲剧的发生应该怪谁呢?
  谁反对爱情至上?你们在中学里就读过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诗,到底应该什么至上?
  我不能不抑制住抗辩的激情继续读下去!
  这也许是一种天意。本来,我是应该陪您去奠边府的。可是,由于黎
  东辉亲自陪您去,我就没有去的必要了,既然用不到翻译,张科长去比我
  去更好,奠边府的高炮团里他有熟人,安排你们的食宿他比我更有利。我
  的急腹疼不是真的,因为我必须和阿娟相见。因为她告诉我已经怀孕,我
  犹如当头受了一下重击,一时间手脚冰凉眼前发黑,身子一晃,险些儿跌
  倒。……我说得了急腹痛自然有人相信,当时我的样子的确像是个得了重
  病的人。我和阿娟相约找个机会从长计议,只有苏军医能够帮助我们。也
  许我和苏军医是同病相怜,内心隐秘互不相瞒。
  在您跟我深谈过之后,我曾经下决心和阿娟断掉。根植在心田上的爱
  苗若想连根拔除,必然带着血肉,而且极其容易复萌。……同时,我也想
  到,如果此时我再回避不见,那就等于始乱终弃,使阿娟受到双重打击,
  我于心不忍,既违背我的本意,更违背为人的道德。……
  住在医疗队里,我就获得了自由,我和阿娟又回到了那所被废弃的竹
  屋。我们两个都像心志精力俱已衰竭的人,互相偎抱着却没有任何快意,
  只有绝望和悲伤,两颗心紧贴在一起,就像钉在针下的蝴蝶翅膀簌簌颤抖,
  却又觉得那个小生命在呼唤我们。
  如果不是那个小生命紧揪住我们,我们有可能双双跳崖,做一个当代
  罗米欧和朱丽叶。我们的第一个决心就是把我们两人爱情的结晶——婴儿
  (不管是男是女)生下来;第二个决心,就是在不得已分手的情况下,等
  待相聚的日期。
  我们考虑到目前我留在越南没有可能,因为我们没处躲藏,支队必然
  会派人找我。而且给中越友谊、给五个伟大的代表、给支队本身带来损伤;
  带阿娟走也不可能,结果仍然和我留下一样。
  唯一的办法是我们在合法的情况下重新结合,或者我当作华侨到越南
  来找她,或者她去中国找我。至于要等多少岁月,不得而知。但是,除此
  之外,我们找不到任何出路。
  阿娟毅然揪下一缕柔发,打了个结,捺在我的手上:
  “乔!见发如见人,你带上它,就像带上我。……”
  那一幕的确带有惨烈悲壮的色彩。我们立即计划联络方法:我用什么
  办法找到她,她用什么办法找到我?而后又研究,孩子生下来怎样养活?
  要不要公开她或他的爸爸是谁?这是两个难题,一时间找不到妥善的办法,
  只好先解决最容易的:生男叫什么名字?生女叫什么名字?
  这是最好解决的问题:是男,叫黎念乔;是女,叫乔恩娟。
  接着,我想起了最靠得住的联络方法,这方法来源于地下工作者如何
  接头:我们相约,每年的单月第一天,各自到约定的地点碰头;当时,中
  越边境基本上有国无界,两国边民多有亲友往来,要想见面并不困难。
  越北边境和中国相通的有三关——友谊关、平而关、水口关。最后确
  定第一年的会面地点在友谊关,第二年在平而关,第三年在水口关,周而
  复始,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