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黎汝清    更新:2021-11-25 12:31
  那时,我们是无忧无虑欢乐的一群,我们围着篝火跳舞唱歌:
  我们来自阿拉巴马,带上心爱的五弦琴,
  要赶到路易斯安邦,为了寻找我的爱人;
  晚上起程大雨下不停,但天气还算干燥,
  烈日当空我心却冰冷,啊,苏珊娜别哭泣。
  昨晚上更深人静,我沉睡入梦境;
  在梦中我见到苏珊娜,漫步下山来相迎;。
  她嘴里吃着荞麦饼,两眼泪晶莹,
  我离开故乡来找你,啊,苏珊娜别哭泣。
  我马上要去新奥尔良,到四处去寻访,
  当找到我的苏珊娜,我愿跪在她身旁;
  倘若我找不到她,就只有把命丧,
  黄土长埋他乡也甘愿,啊,苏珊娜别哭泣。……
  现在,我躺在乱石堆上,回想起这首歌,竟然泪流满面,我十分骇异,这绝不是一个铁血军人的感情,我不知道我的泪水为谁而流。也许是为了罗伯特吧?如果他不死去,今夜他将会为我们唱很多歌。他是矿工,也是歌手,仅仅是那一首《克莱门泰因》就把我的心揪住了。辽远、深情、忧伤,感情冷漠的人是无法唱得那样动人的!也许他把深藏在心中的对未婚妻帕蒂的爱情借这首歌渲泄出来,甚至他已经预想到他们不能相见了。果然,他留在这乱石堆中,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帕蒂了。
  我擦干了泪眼,暗蓝色的天幕上星光闪烁,在这样的能使心灵净化的环境里,我对人生产生了一种迷惘感,我们不远万里到异国丛林中来献身,意义何在?
  我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又回到了阿巴拉契亚山,又想到我和康妮在山林中漫游,我们在酣畅美妙的生活中迷失了自己,我记得那时,月光时隐时现,山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散着野蔷薇的芬芳,我们不怕迷路,也不觉劳累,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就不怕走到天涯海角。
  为了表示勇气,我们两人曾装作迷路离开了群体,无畏地走进了万木幽深的峡谷,那里怪石嶙峋,山洪咆哮,我们穿过峡谷,走上了一丘石多草稀的山包,我们手挽手看着浑圆的落日在群峰之巅像火焰似地放射着红光。我们在美妙的爱情中度过了荒山之夜。
  那时,我们都是“人道主义者”,对于婚恋还固守着一种旧的道德观,我和康妮都是清教徒,在西点军校毕业后,我们在费城的乔治基督大教堂里举行婚礼。度过蜜月之后,我来越南,而她便到波士顿《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编辑部去上班。
  康妮和我一样,都是主战派。因为我们把共产主义看成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百倍的人间恶魔。我们不能看着东南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倒向共产主义,我们为自由世界而战是替天行道,上帝在上方注视着我们,我们是拯救人类脱出苦难的摩西!
  起风了,四周的林木受了惊吓似地沙沙作响。涛声澎湃,像是一曲挽歌,夜风清凉,我打着寒噤坐起来吸烟。幽蓝色的星座已经倾斜,我又拉起雨衣倒头睡了,只觉得石缝里的茅草在夜风中簌簌有声地颤动。在无尽的遐想中,我渐渐进入梦境:
  我先是看到瘸着腿的麦克罗在我们家的田庄上……跟他在一起的好像是康妮,我看不确切。我怀着一种妒意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头也不回走向一条山谷,这山谷是我中学时代野营时去过的,其中有一条弯曲的小径,越走越陡峭,……而后他们隐进了一片丛林,……我失去了前进的目标,脚下全是双头的蟒蛇,我不知何去何从,……我隐隐听到“中尉,中尉”的叫声。……
  惊醒过来,我看到克里斯少尉站在我面前。
  (三)死亡之谷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十二
  我发现,经过一夜休整后的士兵反而显得萎靡不振睡眼惺忪疲倦不堪了,汗湿的污秽的军装在焐干之后留下了白花花的盐霜,有人腿脚肿了,走路一瘸一拐昏昏沉沉,好像昨天几个小时的砍伐把他们的精力榨干了似的!我要他们重新振作起来,但首先必须确定今天的行动目标;
  克里斯的意见是退回原地,因为我们对来路已作了砍伐,返回比较容易,在原地等候直升飞机的支援,由直升机直接把我们投到勺子湖畔。……没有停机坪,我们就沿绳梯下去。对勺子湖完成四周的丛林侦察搜索,如无特殊情况,就再乘直升机把我们投到驼峰山下。这种蛙跳式的推进方法,可以避免陷进原始丛林。……而且能使部队保持足够的精力。
  我不想原路退回,我相信我们的行动方向偏离勺子湖不会很远,希望直升机飞临勺子湖上空为我们指示目标。
  我命令报务员达尔生上士给基地发报,说我们A连在勺子湖附近的密林中迷路。希望派一架战斗直升机一架运输直升机到勺子湖附近寻找我们。
  士兵们听说不需要再钻丛林用砍刀开路,顿时活跃起来。
  天空出奇地晴朗,初升的太阳慢慢炽烈起来,乱石堆的四周和丛林有一段距离,不高的草丛中繁星似的野花向着初升的太阳炫耀着各自的色彩,芳香的气味在酷热中溶解挥发,丛林漠然死寂。
  我命令在乱石堆上撑起帐篷,把四周卷起,一方面遮蔽炎阳,一方面作为信号。克里斯用几条白色的汗巾在绿色的篷顶上摆了个K字。K,便是“请求营救”的信号,我对这个信号颇为反感,总觉得它给我的别动队带来某种耻辱。既然已经摆上了,也只好随它。
  士兵们都在凉篷下纳凉,开始有说有笑,好像忘了昨天的砍伐和罗伯特的死亡。人生是多么奇怪,遥远的往事历历在目,眼前的事情又像成了遥远的过去。
  士兵们随意食用早餐,也不太节约用水。谁都知道运输直升机会给我们送来一切必需品。有的士兵竟然兴高采烈开起玩笑来:
  “中尉,你怎么不叫直升机送几个越南姑娘来!”
  克里斯没有骂他们,却喊了一声:
  “来了!”
  这时丛林上空响起了直升机的嗡嗡声,这声音以向所未有的亲切向我们渐渐靠近,士兵们欢呼起来。
  在这瞬间我想到了二次大战期间,希姆莱党卫队的斯柯尔兹纳上尉用滑翔机到亚平宁的大索山上去营救墨索里尼行动,那是多么惊险的一幕,现在,我细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可能!那是多么大胆的设想和周密的计划,那个上尉具有多么大的勇敢精神,又是多么幸运——他在特种部队作战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这个联想使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我们刚刚进入丛林就落到让别人来救援的地步了吗?
  在我们的东南方向出现了战斗直升机的身影,高度约有三百多米,在距离我们八百多米的上方盘旋,显然,那里就是勺子湖的位置,却又不见运输直升机出现,也许基地认为没有必要派两架飞机,也许在战斗直升机找到我们之后,再行派来。
  我们向直升机呼叫,报告我们的方位。可是,那架战斗直升机似乎只留恋勺子湖的碧波,却不向我们方向飞来。气得克里斯跺脚怒骂,骂驾驶员是瞎眼秃鹰。
  此时驾驶员回话说勺子湖出现敌情,接着他把飞机一侧向丛林里进行扫射,这种情况实出我的意料,这就是说我们无法在勺子湖降落,要么我们到勺子湖清剿;要么另找其他出路?正在这时,我看到直升飞机四周爆裂开几朵白色的烟花。接着又有几串礼花似的白烟爆开,传来不太响的爆炸之声。
  克里斯脸上出现前所未有的恐怖神情,他说:
  “这是小型高炮,是中国制的20毫米的小型高炮!”
  我在西贡司令部时听说过这种高炮,这种炮是中国根据越南的丛林战争特点而研制的,它的特点是轻便灵活,搬动起来同高射机枪差不多,但威力却要大得多,射程不高,打低空、中空飞行的直升机却绰绰有余,它遍布在丛林里,成为直升飞机的真正克星!我弄不清驾驶员为什么不快些脱离,这时只见那直升机像吃醉了酒似地摇晃起来,接着爆裂出一团火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地向东南方向飘落下去。
  我们人人都看着这悲惨的一幕,惊极而呆。直到看到远在八百米之外的丛林上空升起一缕黑烟,克里斯才心馁气丧地说了一声:
  “完了!”
  士兵们的脸上露出莫可名状的神情,一齐注视着我,好像在问:
  “中尉,我们怎么办?”
  我的思绪纷乱已极,心头荡漾着深沉的悲哀。我的首要的悲哀不是我们失去了救援,而是感到军事优势的丧失。
  因为在威斯特莫兰的“搜索与消灭”的战略战术中。战斗直升机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它以高度的机动性参加侦察、战斗、追击,给地面部队以有力的支援,撤离、增兵、运输、救护几乎无所不能。它不受高山、丛林的限制,有着呼之即来迅速调动的优势。可是,现在我亲身感受到“新式的空中机动支援系统在越南过时了!”
  上面这句话是早在5个月以前,第4步兵师的一个上尉连长在写给司令官的信中提到的,他说:“越共游击队非常熟悉我们的战略,他们像幽灵一样来去飘忽,没有固定的基地,四处漂流,密不通风的丛林就是他们的掩护所,我们很少确切地知道他们在哪里,每次战斗,几乎都是偶然碰上;我军装备笨重,在丛林中运动极难,很容易成为游击队袭击的目标,在丛林中我们要靠直升飞机运送饮水,我们怎么可能持久?……”
  这个连长的信并没有引起司令部的足够重视。我们深沉的悲哀还在于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了!幸好直升机没有提前发现我们,如果它先找到我们,把我们载往勺子湖,那时再被击落,我们别动队也就全部完了!我们所构想的“消耗与歼灭”,到底谁歼灭谁,谁先承受不了巨大的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