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黎汝清    更新:2021-11-25 12:31
  他们习惯了战争,用平静和欢笑面对战神。
  敌机在天边消失,天地间一片静寂,硝烟溶进了晚霞,山林在落日余辉中闪烁着红里透蓝的羽翎般的色彩。向西望去,连绵高山的巨大剪影像宇宙大厅里的一扇屏风,阳光从锯齿形的山后扇面似地向蓝色的天幕上喷射着金辉,远山被衬托成一片青紫。
  我从指挥部的地图上知道那是“拾宋早再山”,翻越过去,那就是举世闻名的奠边府了。法国远征军司令纳瓦尔将军曾称之为“不可攻克的东方凡尔登”!事实上却是法国远征军的滑铁卢。
  虽说奠边府的陷落,距今只过去十四个年头,可是,在我的想象中,奠边府却是值得玩味的古战场,我的心已经急不可耐地向它飞去。
  我极目远望,在那金黄色的云团后面,在我国力达不到的地方,那就是长山山脉,“胡志明小道”就潜隐其间,它引起我无尽的联想;它真有西方各界人士所说的那样神秘莫测吗?真的是个难解之谜吗?
  在我站立的山垭前后,在林木葱茏的山坡上散落着村落、竹楼和施工部队的营区,有炊烟袅袅升起,也许由于习以为常,那些点灯不露光、晾衣有人管、做饭不露烟的防空规定,并没有被严格遵守。山下的公路上有长长的车队正向修建中的安沛机场奔驰,夜间施工的部队也扛着锨镐向工地开进,许多越南的孩子欢叫着蹦跳着,追随着他们。……
  敌机消失之后,天空一片宁静。宁静得让人发虚,就像震耳欲聋的锣鼓,突然停止,使人有种空落感。我极目西北,那里是我的祖国,我脚下踏的是异国土地,我想到在新中国成立18周年之际,胡志明主席在《越南新闻》报上发表的《越中情谊深,同志加兄弟》的长文,在中越历史的长河里虽有骇浪惊涛曲折回环,情长谊深却是时代的最强音。在这里,我到处听到越南艺术家们谱写的朴实纯真诚挚动人的《越中友谊之歌》:
  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
  共临东海,我们友谊像朝阳;
  共饮一江水,早相见,晚相望,
  清晨共听雄鸡高唱;
  啊!共理想,心相连,
  胜利路上红旗飘扬!
  啊!我们欢呼万岁,
  胡志明——毛泽东!
  这歌声沿着历史的长河滚滚而来,我的眼前闪过了一道光照万里的闪电:我看到了祖国云贵高原的横断山脉像汹涌的怒涛奔腾而出,化为长山山脉架起了中南半岛的脊梁;我看到了祖国境内的元江化成红河奔腾呼啸,穿过越南北方直奔海洋,它挟带着肥沃的泥土冲积成红河三角洲平原;我看到青藏高原的澜沧江以浩荡的激浪冲出我国云南边睡,化成湄公河流过老挝、柬埔寨扭头向东,穿过越南南方冲积出湄公河三角洲平原,这两大三角洲——四万五千平方公里的沃壤便是越南的米粮仓。
  果真是唇齿相依,骨肉相连。我觉得脚下的土地亲切而又温馨,我和数十万援越部队一样,为这一片友谊的土地,用血汗用生命唱一曲赞歌。
  乔干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肘臂。把我从遐想中唤醒,他说;“天一黑,路就难走了,咱们走吧。”
  我们翻过山凹,在山腰的密林里出现了卫生队散落的竹棚。远远看到苏军医在路口迎候我们。乔干事把我交到苏军医手里,就告辞说:
  “苏军医准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明天早饭后我再来接你!”
  不等我回答,他便扬扬手走了。
  苏军医单独住了一间竹屋,早已在小桌上摆满了他的储藏:油炒花生米、牛肉罐头和香蕉。他知道我不嗜烟酒,给我泡了一杯浓茶。我说:
  “早知道你在这里,我会专程到上海去看看杨淑兰,……你有好几年没有回国了吧?”
  “其实没有必要,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闹别扭已经好多年了,基本上处在分居的状态。
  这事使我想起他犯过的错误,而且预感到他有犯第二次错误的可能,医院或是卫生队,是白衣天使美女如云的地方,对一个不称心的早婚者来说,诱惑力是太大了。我颇带告诫意味地说:
  “是哪位哲人说过:爱情是个既善且恶的怪物,未结婚前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结婚之后就得把眼睛紧紧闭起来。
  “好啦,这事暂且不谈了,你在支队能住多久?”
  “我想尽最大可能多跑几个支队,尤其是想到举世闻名的奠边府去看看,我知道越南南方是去不成的,‘胡志明小道’也是去不成的。三个月的时间就够了!……其实,我并没有一个完整的采访计划……”
  “准备写一部书?”
  “现在根本不能写,只能是储藏和积累。……你知道,作家职业性的习惯就是好奇,还有探求历史与现实生活奥秘的渴望。”
  “我可以提供你几个采访线索,……”
  一声轻轻的报告把我们的交谈打断了,进来的是穿着白大褂的女护士,这是一个苗条妩媚的姑娘,她向苏军医报告那个从岩壁上摔伤的副班长出现了异常的症状——忽然昏厥了。
  “好,我立即就去!”苏军区匆忙里竟然没有介绍我和这位护士认识,他急忙从抽屉中托过一沓厚厚的稿纸,“副政委,这是越南人民军黎东辉副师长托我翻译的一个美国军官的战地手记,也许对你有用。
  苏军医匆匆离去之后,我重新续了杯热茶,在柴油机发电的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埋头阅读。
  (二)我的演说辞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一
  黎明前的一场豪雨,浇熄了昆嵩机场上的傻热,晨风送来一阵阵清凉。我在候机楼的长椅上构思我的演说辞。
  我的副手克里斯少尉,他老是看表,极不耐烦地等待新兵的到来。这个由士兵升为少尉排长的家伙,已经五次进入丛林,他很有点瞧不起我,他胸前的两枚紫心奖章傲视着我的中尉肩章。在他看来,他的少尉级衔是打出来的;而我的中尉军衔却来自纸上谈兵。
  1966年我毕业于西点军校,我的毕业论文《论特种战争》得到了嘉奖,驻越美军司令官威斯特莫兰将军对我非常赏识,要我在他的司令部任作战参谋,一年后,晋升为中尉。现在,我将率领我的别动队(代号为A连)进入丛林。
  我打开烟盒,递到克里斯面前,他无声地取了一支,竟然没有说一声“谢谢”,然后点燃,恶狠狠地吸了一口。我断定他是个粗暴无礼的家伙,甚至怀疑他的神经不太正常。
  这个克里斯五短身材,粗壮结实,具有拳击手的体魄。他皮肤粗糙,满脸褐紫色的痤疮,疤痕累累,给我一种粗野蛮横的印象,棕红色的头发陡增了几分威猛。……这个该死的昆嵩基地司令部,他为什么给我配备这样一个副手?“应该换掉他!”这是我当时胸中涌动着的一个念头!
  沉雷似的轰鸣响彻了机场上空,我的士兵终于到了。
  我和克里斯走出候机楼,站在楼前的平台上。C—130军用运输机正在徐徐降落,它在跑道上轻轻一撞向跑道尽头奔驰,而后掉头向候机楼前滑行……。刚刚停稳,巨大的尾舱门嘭然打开。先是开出了几辆轻型坦克,接着,我的身穿迷彩眼、手提大背囊的士兵,像从黑色妖魔肚子里爬了出来。
  军士长杰克逊指挥士兵整队,然后把他们带到候机楼前。这是他按着我要求的条件到特种部队训练基地挑选的士兵,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热血青年。
  军士长在候机楼前将三十名新兵重新整队之后,紧跑几步在我面前立定,报告他们的到达,并给我一份新兵花名册,请我作简短的训示。他的神采奕奕的情态,好像对我说:队长,由我精选的这些机敏强悍的士兵,一定会使你满意!
  我的威严的目光扫描似地从三十名士兵僵硬的脸上一掠而过,他们收腹挺胸意态凛然,显示出军人的自信和豪迈,向我证明他们是训练有素货真价实的家伙,他们都怀着美丽的梦想:谱写一曲出国作战荣立功勋的壮歌!
  我站在队列前,开始我的训辞,这是一篇真正的就职演说:
  “士兵们!(我记得拿破仑在蒙特诺特战役中的演说就是这样开头的)你们都是志愿应召来越南参加特别作战部队的,军士长按照机智、勇敢、忠诚、尽职的标准挑选了你们,这是你们的光荣!
  “我是你们的新任队长,我的名字是威廉·安德森。我将带领你们进入丛林,去袭击越共营地、揭开‘胡志明小道’的秘密。所谓的‘小道’事实上就是一条运输线,北越共产党的人员物资就是通过这条运输线潜入南方,如果我们把这条大动脉‘嚓啦’一声切断,南越的游击队也就完了!……”我看到士兵们的脸绽开略带顽皮的笑容,我继续说:
  “战斗的胜利,将使我成为上尉,而你们也将论功晋级,你们的胸前也将像克里斯少尉那样,佩上叮当作响的奖章和勋章。它将给你、给你的家人乃至后代带来荣耀!……现在,听我的口令——全体向后转!”
  三列横队“刷啦”一声转向西方。此时越升越高的太阳正照耀着西部苍绿色的群山。我让他们注视三分钟后再转向我。
  “士兵们,你们透过那一派山林看到了什么?那里有五颜六色的鲜花,有盘根错节的古木苍藤,有千奇百怪的洞穴和岩石,有潺潺流水蜿蜒其间,还有越南姑娘的脉脉含情的眼睛。……”
  士兵们裂开嘴向我微笑,笑得很傻,却有一种立即投入丛林的渴望在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燃烧。
  “如果你们这样想,那就错了。我必须告诉你们,那里的每寸土地都隐藏着危险,每一棵树后都隐藏着死神的钩刀。否则,你们在国内接受的丛林战的训练不就无用武之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