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阿越    更新:2021-11-25 12:09
  《汴京新闻》共八页,第一版上印着创刊词,文章做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家手笔,署名的作者就叫「师韩子」,毫无疑问,这是以韩愈为老师的意思。
  石越迅速读了一遍,粗粗明白创刊词提出六大主张:复兴儒家;教化民众、有教无类;天下为公;讲励气节;华夷大防;言者无罪─这篇创刊词提出的倡议,让石越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亦告破灭。
  这是明白的向天下宣告:《汴京新闻》就是要议论时政,砥砺士风!
  「让他们『莫谈国事』,只怕自己会成为被批判的头号对象吧?」
  石越无奈的想着,一面苦笑道:「长卿真是出手不凡,日后只怕麻烦不断。」[奇书网 www.Qisuu.Com]
  潘照临不负责任的说道:「公子何必担心,这六点主张,其实王安石也不见得会反对。」
  石越摇了摇头,道:「复兴儒家,王安石也想复兴儒家,司马光也想复兴儒家,欧阳修也想复兴儒家,程颢程颐也想复兴儒家,算上一些支持我的观点的,这新儒家就有五家之多,谁是正宗?必然引起大混战。
  「况且复兴儒家,是尊三代,还是尊周公,还是尊孔子,还是尊孟子,还是尊荀子?大家各有所好。战火必将由《白水潭学刊》烧到《汴京新闻》。」
  潘照临幸灾乐祸的笑道:「那不更好?公子不是说过想让大家的思想更加活跃吗?」
  石越却始终不能如潘照临一般轻松,虽然他知道便是晚清那般黑暗,报纸一样可以议论时政,宋朝之开明,为历史所仅见,大环境其实已经相当不错。
  但是,如果桑充国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是不敢去想的。
  何况这「天下为公」的说法,其中暗含的意义,只怕不仅仅是公羊家的「天子一爵」〈注五〉这个说法这么简单……
  四月二十五日,傍晚,土市子闹市。
  在中书省议了一天的事,市易法和保马法的条例改了又改,「冯京和石越提的意见还真是多!」王安石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面回想白天的事情。
  反对保马法最厉害的,其实倒不是冯京和石越,而是枢密使文彦博和吴充,为了在廷议之时减少枢密院的阻力,在政事堂商议停当,是有必要的……
  「卖报,卖报─《汴京新闻》今日创刊,白水潭山长桑充国公子要建三百所义学!卖报,卖报,十文一份,一报在手,尽知汴京风物……」
  清脆的童声沿街吆喝,远远传来。
  王安石这才想起,自己没有用仪仗,也没有清街,所以才能听到这些声音,他心中奇怪,敲了敲车门,向从人问道:「什么是『报』?」
  从人羞红了脸,不好意思的答道:「相公,小的也不知道。」
  「那便去给本相买一份来,看看就知道了。」王安石吩咐道。
  「是。」
  从人答应一声,连忙停下马车,用最快的速度买了一份报纸回来,恭恭敬敬的递给王安石。
  十文钱一份的报纸,相当于一个低等厢军一天的薪水,如果在乡下,没有几个人买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相同,也就是客栈里一盘小菜的价钱。
  而以白水潭、桑充国的名气与号召力,第一期报纸又是新鲜事物,五千份报纸上午面世,到了傍晚,就已被抢购一空,王安石能买到,却完全是因为运气好。
  这一节王安石自是不知,他接过还散发着墨香味的报纸,见报头印着一行草书「汴京新闻」,下面就是日期。
  第一版是整版的创刊词,介绍报纸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张。
  第二版叫时政版,介绍朝廷变法的时局,各条法令的意义,哪个衙门是主官,后面附有一个自称「山野散人」的点评。
  第三版、第四版叫经义版,各个学派在这里写短文发表自己的观点,甚至互相攻讦。
  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绍发生在东京和全国各地的各种新闻。
  第七版叫文学版,是一些才子词人的诗词歌赋。
  第八版便是底页,叫焦点版,这一期竟是大幅介绍发生在开封府一起奇案的过程,并专门有人点评开封府断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马车上,一页一页翻下去,一边点头称是,便是看到时政版,他也暗自点了点头─这一期没有说他的坏话,只是详细讲叙《青苗法改良条例》的各种细则,在各地的执行情况,评论中也说了他几句好话。
  经义版的争执,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王安石的脸色却终于变了。这一版公然点评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议官─官员的好坏,自有上司和监察御史监督,岂能容这什么「报纸」来说三道四?这样下去,桑充国岂不是成了在野的御史中丞?
  想到这里,王安石抬起头来,喝道:「停,掉转马车,本相要面圣。」
  王安石不知道此时皇帝也正和石越讨论着《汴京新闻》。
  赵顼一面饶有兴趣的看着手里的报纸,一面笑道:「这个桑充国倒有点意思,这个『报纸』,不就是卿的《三代之治》里的东西吗?」
  石越笑道:「正是,陛下。不过这第八版以民议官,只怕会惹来朝中大臣的不满。」
  这一点,赵顼自然是心知肚明。多一个地方监督,朝中大臣们肯定会不满。
  他想了想,一面觉得这样做可以有人监督那些官员,未必不是好事;一面又觉得朝廷的威信似乎颇受影响,而且万一这些报纸诽谤的话,影响更坏……一时竟是拿不定主意。
  他看了石越一眼,道:「卿有什么好建议,与朕说来。」
  石越欠身笑道:「陛下圣明。桑充国与臣其实有兄弟之情,但是他这次创办《汴京新闻》,臣并不以为然……」
  赵顼打断了石越,奇道:「这是为何?朕以为这报纸很好。朕在宫中,出去不易,难知民间疾苦。
  「这报纸能将民间之事一一写来,还有这些叫什么『广告』的,有酒的价格,粮食的价格等等,朕读了这些,便知道民间是什么情况。这报纸还可以向百姓介绍朝廷政令,虽然略有嫌疑,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见赵顼滔滔不绝说来,倒似比自己更维护这报纸,心里不禁好笑。不过这报纸现在制约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轻,对新鲜的东西抱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皇帝说完,石越这才回道:「陛下真是圣明。报纸这个物什,说白了一方面是为百姓说话的,另一方面则是为朝廷说话的。
  「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达,上情下达,而使奸吏不能从中欺上瞒下,再不能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报纸便是民间之耳目。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赵顼点了点头,说道:「卿说得有理。且说说这弊又在何处?」
  「回陛下,这报纸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议论朝政,有时就免不了要损害朝廷的威信;其二,这报纸说的话,未必就一定可信,难免没有激愤之辞,不实之语;其三,报纸未必不会被奸人所利用,而报纸流传极广极快,有这些弊端,就是隐患。」
  赵顼这时又觉得石越所说有理,不由问道:「可有良法绝其弊,留其利?」
  石越不觉笑了笑,顺着皇帝的话头说道:「臣有几个方法,不知道是否可行,请陛下圣裁。」
  「爱卿且说。」
  「陛下,臣以为,要除其弊,则不可断然取缔报纸,否则难免为后世所讥。报纸虽近古以来没有听说过,但说到底,也是民意,也是清议,防民之口,终非明君智者所为。
  「所以陛下欲除其弊而留其利,实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点莫过于预防,而预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为可以制订《出版管制条例》,什么事情不可以说,什么事情不可乱说,都要规定得一清二楚,违者则有各种惩罚。
  「而其要点,则是既不过于烦苛,又不可以过于简略,养成民间士风气节,凡读书人皆能以天下为己任,这才是最要紧的。
  「其二,则是报纸不能只有一家,只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挟清议来要胁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开明之姿态,鼓励天下士民兴办报馆。一方面可以借报纸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报纸互相制衡。」
  石越这些主意表面很保守,又要管制报纸,又要制衡报纸,其实却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
  若依了这个计画,则天下报纸丛生,风气养成,结果谁能预料?
  赵顼哪里知道石越背后的用心,听了这话,不由笑道:「石卿眼光长远,如此这般,确是良策。」
  正在夸奖间,有内侍匆匆来报:「陛下,王丞相求见。」
  王安石给皇帝见过礼后,抬头看见放在御案上的报纸,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在谈论《汴京新闻》的事情。
  石越给王安石行过礼,站到一边。
  赵顼笑道:「丞相此来,却有何事?」
  「陛下,臣是为了这《汴京新闻》而来。」
  赵顼笑道:「这倒巧了,朕刚刚就和石卿在说这事。石卿将刚才的事向丞相说一遍吧。」
  石越应了一声「是」,便又将之前讨论的事情,和王安石细细说了一遍。
  王安石听完,皱眉道:「陛下,臣以为定下条例管制,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任由他们这么非议朝政,只怕终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响。
  「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人公然点评朝政得失,虽目下看来无大不妥,但长久看来,终会有隐患,若要议订条例,应当在条例中严厉禁止此等事。」
  石越始终是想维护言论自由的,见王安石这么说,不由急了,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虑,虽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