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许开祯    更新:2021-11-25 12:07
  驼五爷这样做,应该是好心。他说七垛儿梁有他一个亲戚,是个老羊倌,在那寨子里很有威信,找到他,取水是没一点问题的,甭说五峰驼,就是赶上一支驼队去驮,也不会说个二字。还有,七垛儿梁不缺水,那儿有一口古井,很怪,越到旱时,井里的水越旺,几辈子了都如此。惹得周围的寨子都当景儿看,三伏天赶着驼专门来取水,说古井的水喝了有灵气,还能?百病。就连北疆的几个王爷,也都亲临过七垛儿,还送那么好的花帽给七垛儿人,说是让他们好好守着圣泉,千万别负了上天的一片好心。
  两个士兵当然想看看圣泉,再者,省两天路程,对谁来说,也不能不考虑这点。
  七垛儿梁取水的过程果然顺利,老羊倌真是个热心肠人,不但帮他们装好水,还烤了活羊招待,临出发时,又支援了部队两峰驼,驼上满是七垛儿人送的食品,说是七垛儿人对解放军的一点心意。“感谢解放军,感谢毛主席。”亲切的话语一直喊到了寨外十里处。
  驼五爷很得意,这一次,他算是在两个年轻的士兵前露了脸。
  第一天走得很顺利,第二天也算是顺利。第三天,遇了一场风。
  无风无浪以前,两个士兵的机灵和可爱真是让驼五爷受用,驼五爷从没遇过这么开心的宝贝,开心死了,能说会唱,肚子里讲不尽的故事,听得驼五爷耳朵痒痒,心也痒痒。驼五爷说,早知道当兵这么好玩,年轻时就该去吃粮。
  风一来,年轻的劣势就显了出来,真是差劲得很,驼五爷这样评价两个年轻人。那风其实并不大,也没多险恶,惟一令人难受的,就是睁不开眼。这是典型的沙尘,漫天漫地,风携着稠密的沙,并不流动,就漫在天空里,世界污浊一片,你连呼吸都不敢有。驼五爷让两个年轻的士兵把帽子取下来,捂住嘴,这样就能接上气了。两个士兵照做了,可走了不到五十步,两个人就再也跋不动步子。这风不像厉风,厉风能把人吹起来,你想停都停不下,这风不,这风旋在天地间,似一张网,目的就是把人网住,让你寸步难行。驼五爷艰难地驱赶着驼,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停,你要在原地停下,没准一个时辰后,你就被黄沙掩埋了。风看似不流动,其实它在拼命地往下降沙,这叫搬沙风,它能把几百公里外的沙子成吨成吨地搬过来,一夜间降下一座沙山是常有的事。过去有多少个古寨子,就被这样的风沙给埋了,当地人一遇到这种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牵上驼逃。驼有灵性,它知道这风朝那个方向刮,从哪个方向逃就能把命保下。人不行,人让风沙迷住,是没有一点儿方向感的,感觉满世界都是风,都是沙,逃到哪儿都是死,再说你压根就没法逃。
  没办法,驼五爷拼上力气走近他们,这时候说话是听不到的,做手势也不行,耳不管用,眼又睁不开,互相间交流,完全凭的是经验,可这两个年轻人,偏偏缺的就是经验。驼五爷真是后悔,咋就要了两个年轻人,一路上尽顾着听他们说唱,反把正事儿忘了,应该提前给他们讲点经验,或者讲点应对办法也行。无奈之下,驼五爷用尽力气,将两个年轻人扛上驼,拿绳子捆在驼上,这样,驼走他们就走,驼不迷失他们就不迷失。
  第二章
  致它于死地的恶气(3)
  可惜,两个人还是迷失了。
  驼五爷真是搞不清,咋就会迷失哩?明明是捆好在驼上的,一捆到驼上,驼五爷就顾不上他们了,他得设法让七峰驼尽快逃出风圈,按他的估计,要逃出这个风圈,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他给自己的驼做番交待,那是头很灵性的驼,跟了驼五爷好些年,驼五爷每一巴掌,它都能领会出意思。果然,驼五爷拍完五掌后,这头叫做“老海儿”的驼便走在了最前面,其它的驼寻着它的声音,一步步的,跟着它走。驼五爷这才跳上最后一峰驼,身子紧贴着驼背,有点被动地把命交到了驼手里。
  没想他们走了两天两夜。这个风圈比驼五爷估计得要大,大得多,幸亏有“老海儿”,幸亏是驼五爷,不然,他们是走不出风圈的,有多少人就这样被风圈吞噬。
  逃出风圈,驼五爷庆幸地舒了口长气,这下他可以睁开眼睛了,他要好好看看,狗日的风圈到底有多大,天呀,比世界还大,比天还大,驼五爷活了大半辈子,真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圈,了不得。
  驼五爷紧跟着又叫了,前前后后慢悠悠跟上来的驼上,没了人影,水囊在,食物在,所有的东西都在,就是没了人影。哥哥,人哪去了,两个兵娃哪去了?
  天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驼五爷立马紧起心,前前后后巴望起来。可前面的视线被黄沙牢牢遮挡了,风圈还在缓缓地移,往南,又像是往东,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以极慢极震撼的速度,把还没吞食的地儿往风肚子里吞食。后面,是烈日炎炎的黄滩。驼五爷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老海儿”把他们带进了干驴皮滩。
  天呀,干驴皮滩。
  第二章
  干驴皮滩(1)
  干驴皮滩是新疆有名的一座滩,这滩大得很。
  据说,很早很早的时候,这儿是一片湖,叫什么湖来着,驼五爷忘了,或者它压根就没听过。因为打他爷爷的爷爷手上,这儿就叫干驴皮滩了,湖只成了一个影子,一个传说。而驼五爷是不大相信传说的,他只相信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干驴皮滩他来过,不止一次。沙漠里奔命的人,哪个能躲得过这滩?驼五爷打十五上给人家当驼脚,后来混成驼客子,再后来,成了驼把式,这一生在沙漠里踩下的脚印,怕是比羊粪蛋子还密。这滩,怪吓人的。驼五爷记得一句话,是甘肃那边来的驼客子说过的,宁可?黄河九十九道湾,也不走西口一张干驴皮滩。这话是真,只要走过干驴皮滩的,没不为自个还能活着出来而热泪染襟。这滩寸草不生,甭说草,就连沙子也很少有。整个滩就像一张硕大的驴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难站住脚。风像一把铁扫帚,不时清扫一下,这滩,就干净得什么也长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别的滩会裂,风吹日晒,那滩就像裂开的牛皮,到处张满嘴,这滩不,这滩你很难找到一个缝,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开。脚踩上去,你能听见整个滩在响,崩崩的,就像有人在敲鼓。发出的声音浑沉而嘶哑,就像冤魂在深夜里叫唤,很骇人。人们怕它,不只是怕它这声音,更怕它的脾性。这滩是有脾性的,走过的人都说,这滩是个驴脾气,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晒你,你越乏,它就变着法子让你更乏。总之,这滩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干粮和水,就等着死吧,甭指望还有啥能救你。
  驼五爷第一次走这个滩,花了半月时间,那时他不到二十,体力好,耐旱,一双脚能赶上骆驼。第二次,花了将近一月,那时他三十。最长一次,他走了两个月,那次他以为自己就走不出了,会永远地留在这干滩上,后来奇迹般走了出去,不过他付出了代价,十二峰驼还有十六岁的侄子让他留在了滩里,活生生给渴死了。想想,驼五爷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这滩啊,是个乱魂滩,是个要命滩。是个走不过去也躲不过去的滩。
  幸亏,老海儿把他们带的还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驼五爷就该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儿的眼睫毛,你个老花眼的,比我还不顶用,这是乱进的地方么?老海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直脖子,冲远处的黄沙吼了一声。驼五爷马上说:“没怪你,没怪你啊,能走出来,就是万福。”
  自个走出来不算,那两个年轻的兵娃要是走不出来,他这趟,可就难交待了。驼五爷一边吆喝着驼,一边,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黄沙洗劫过的沙漠,哪能瞅出个人影来,连个实在些的物都瞅不见。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旷。
  到后晌,驼五爷带着七峰驼,出了干驴皮滩。他现在的方向跟打七垛儿梁上路时的方向正好反着,是个斜线,也就是说,离营地,反倒比上路前更远。
  这就是沙漠,有时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尽了苦头,回过头一看,还不如不走。但没有谁选择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弯路,走回头路,你还得走。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么?
  驼五爷笑笑,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笑不出来又能咋?驼五爷突然觉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罗正雄于海他们还深刻。
  一想罗正雄,驼五爷的心暗了,比刚才风圈困住时还暗。这个人怪着哩,怪得很,轻易琢磨不透,也没法琢磨。驼五爷觉得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比于海心计还重,甭看于海是政委,专门管人脑子里的事,真正能钻到人脑子里的,反倒是这个罗正雄。驼五爷一生走南闯北,生生死死,自信见过不少人,也看透过不少人,这个罗正雄,他看不透,甚至连个皮毛也看不穿。
  就说罗盘的事儿吧,驼五爷坚信,罗盘让谁偷了,罗正雄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偷罗盘的人还清楚,但他装,能装的人多,但装到他那个糊涂份儿上的,少,几乎没有。他为啥要装呢?驼五爷想了许久,没想透,但他相信他装得对。这是支复杂的队伍哩,里面啥人都有。甭看驼五爷一天到晚傻呵呵的,关于这支队伍的事,他想的不少,甚至比罗正雄还多。等着吧,总有一天,这支队伍会出事,大事,到那时,怕是一个罗正雄对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