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雨中辰星    更新:2021-11-25 11:22
  或说,河间五城和上谷十一城终究是活生生地落入秦国的腰包,甘罗其有功于秦,何责之苛也!于此论点,吾人未敢苟同。甘罗只是个短线操盘手,只顾眼前,不及长远。甘罗貌似两头获利,殊不知,如此一来,秦国失信于天下,其本来就不怎么美妙的国际形象,更是雪上加霜。不仅燕国恨秦之背信弃义,赵国也恨秦之敲诈勒索,早为日后荆轲刺秦、赵高亡秦张本。好在当时秦国太过强大,六国之灭已成定局,甘罗之过不及显也。
  司马迁评价甘罗道:亦为战国之策士,然非笃行之君子。可谓深中其害。在更为古老的岁月里,我们的祖先曾是无限高大,让人神往!政治存一种温情,战争带一种浪漫。宁废此身,而义礼不可灭。等到周室衰微,诸侯争霸,百家学说纷起,各为鼓吹。天下之乱,始于人心之乱。礼义廉耻,日渐沦丧,利欲功名,甚嚣尘上。为国君者,帝道不可期,王道不能待,惟亟亟于目前,尔虞我诈,争致霸道。最后一个梦想以德服人的不合时宜者,或许就是宋襄公吧。
  宋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水之上。楚人正渡河,目夷曰:“彼众我寡,趁其正渡之时击之。”宋襄公不听。楚人渡河毕,尚未列队,目夷又曰:“可击。”宋襄公曰:“待其已陈。”楚师列队完毕,宋襄公这才发令进攻。结果宋师大败,襄公伤股。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戹,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子鱼责备得是。人当笑宋襄公之迂腐冥顽,也当敬其宁吃败仗,而大节未敢夺。及宋襄公薨,一个时代随之永恒逝去。在这个时代之前,我不知道该加以怎样的定语。
  到战国末年,天下尤趋谋诈也。于是有孙子吴起,于是有苏秦张仪。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名十二岁的儿童,本该是以尿床为己任的花样年华,却出落得不择手段,急功近利。儿童尚且如此,况大人乎。观乎甘罗,已知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也。曾几何时,礼乐早已荡然无存,笑贫不笑娼变成心理常态,捉鼠方为猫成为人生圭臬,君子小人不足为辩,权势金钱九鼎一言。
  十九世纪英国首相帕麦斯顿曾经说过,“大英帝国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都什么论调?化外之民,犬戎蛮夷。有奶就是娘,动物便是如此,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难道就不能有更高一点的精神境界?
  第一卷 初期风云 第二十九章 弄真成假
  且说李斯向吕不韦推荐甘罗,吕不韦想了想,也确实认为甘罗比李斯更为合适,就从了李斯。李斯暗呼侥幸,好在此时吕不韦并无杀心,也不知道自己将起杀心。吕不韦已被太后弄昏了头,只想早点摆脱这场噩梦,梦醒之后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考虑。
  李斯出门,仰天长叹:“甘罗必死也。高才不寿,惜哉!”其时月明星稀,长空寂寥,天不解语,默然而对。李斯见过甘罗,虽然这孩子架子大得惊人,傲气冲天,但仍不失可爱,李斯看见甘罗,总会不自觉地想到自己那还留在楚国上蔡的两个儿子。他们年纪相仿,际遇却是如此迥异。上苍造物,宁有厚薄欤?杀八武士之时,李斯心硬如铁,绝无怜悯,但想到甘罗将死,他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愧疚和不忍,以至于他不得不如是安慰自己:杨朱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前句是,而后句非。侵物以存我,贵贱何如?才智如嗜血之利器,不伤人,则伤己。锋刃两端,孰执一是?我不杀甘罗,甘罗因我而死。予岂好杀哉?予不得已也。
  甘罗接到任务,也不推辞,反而甚是欣喜。他年幼气盛,视此为再次展示自己才华的良机。然而,他无论从肉体还是精神上,终究还是太嫩了些。他尚未长成的六尺之躯,正在不可挽回地向墓穴沉去。
  甘罗果然把事情办得漂亮而麻利。首先,甘罗宣称嫪毐奸淫吕不韦的使女,按律当下之腐刑。甘罗率人来抓嫪毐时,嫪毐不明究里,吓得面无人色,只是高呼:“李斯救我!”李斯却根本就没有出现,他选择了彻底地置身事外。倒是一群舍人殷勤地围观着,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嫪毐被拖进一间黑暗的屋子之后,更是不依不饶地疯狂嚎叫。人之将阉,其鸣也哀。甘罗给了嫪毐两耳光,才让嫪毐安静下来。甘罗道:“汝欲富贵乎?”嫪毐点头。甘罗道:“太后欲得汝给事宫中,汝如依允,富贵不可言也。”嫪毐道:“君戏言耶,嫪毐籍籍无名,太后何以知嫪毐?何况太后宫闱森严,惟宦者方可入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嫪毐尚无子息,岂敢轻残肢体。如断子绝孙,虽富贵何为?”
  甘罗道:“汝无须忧虑。太后闻汝天生巨阴,欲求相伴枕席。今日诈为阉割,以绝众人之疑,再拔汝须眉,如宦者状,杂于内侍之中以进太后宫。此皆相国之妙计,汝富贵之日,勿忘相国之成全。”
  嫪毐大喜,欣然自以为奇遇。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机会和太后同床共枕。太后可是全咸阳城都知晓的绝色美人,又正在韶华之年,权势富贵更是别无女人可及,这种档次的软饭,朝食夕死可矣。他想到李斯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天赋异禀,必有所用。”李斯啊李斯,你真有先见之明。
  甘罗又道:“此事当秘,汝其勿泄。倘有人得知汝假冒宦者,淫乱后宫,汝不知所死处矣。”
  于是嫪毐伪装受刑,卖力惨叫,声传百里,闻者色变。甘罗再取驴那话儿及他血,盛于金盘,出门传示左右,血肉模糊的一大团,任谁也不敢细看,尽以为嫪毐之具,传闻者莫不骇异。
  第一卷 初期风云 第三十章 辉煌的第三者
  嫪毐顺利入宫。太后一见其俊秀的模样,已自动情,不待入夜,便令嫪毐侍寝。太后美艳的容貌,已是天下少有的燃情火苗,其尊贵的身份,更是人间无二的催情春药。嫪毐血气上涌,顾不得臣子的礼节,只欲尽男人的本分。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人鏖战缱绻,不知东方之既白。太后大畅所欲,以为胜吕不韦千万倍也,于是叹道:“未料闺房之乐,一妙至斯。若有他乐,吾不敢请也。”自此,太后绝爱嫪毐,朝夕不肯少离。
  饮水不忘挖井人,太后乃厚赐吕不韦,以酬其举荐之功。吕不韦收到太后送来的礼物,心中百感交集。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是该诀别的时候了,你从赵姬到太后,我从贾人到相国,我们彼此经过,又互相折磨。往事种种,或快乐或痛苦,且一笑而过。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世事皆如此,爱情何得脱?天地犹在,与君永绝。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却已是最终的结局。虽然你已经并不在意,然而我还是要选择忘记。人生何事不可怜!更那堪回首,当日初见。
  太后的旧爱吕不韦尚在尽力平复内心的伤痛,太后的新欢嫪毐却已是小人得志,一夜骤贵。太后每日赏赐无算,宫室舆马、田猎游戏任其所欲,惟恐嫪毐有一星半点的不高兴。为讨所爱的人的欢心,究竟是女人还是男人更为大方?
  嫪毐和太后房事之余,闲极无聊,也开始玩弄起政治来。背靠太后这棵大树,参与政治也是一种必然,否则资源浪费,岂不可惜。欲从事政治者,中人之智足也。事实也是如此,遍观历代大小从政者,真正有才华的比例极小。嫪毐才智实属有限,然而从起政来也有鼻子有眼的,无他,惟见样学样而已。嫪毐从政,概以吕不韦为榜样。嫪毐蓄家童数千人,又招揽舍人复千余人。嫪毐权势渐大,朝中趋炎附势者争往投靠,嫪毐党同伐异,培植羽翼,声势渐渐已能与吕不韦分庭抗礼。
  嫪毐既贵,也不曾忘却李斯,数度盛情相邀,均为李斯婉拒。李斯倒不是放不下脸面,去跟从这个当日的小弟。李斯连吕不韦都看不起,更何况嫪毐。他知道嫪毐终非成事之人,早晚必败,从之虽可得意于一时,祸患却在长远。李斯自感天命荷身,必稳妥以求周全,故而不肯依附嫪毐。嫪毐志得意猖,身边人满为患,也不来强求。吕不韦见李斯拒绝嫪毐,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颇是欣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来李斯毕竟还是忠心于自己的呀。
  李斯知道吕不韦会这么想。他就是要吕不韦这样想。
  第一卷 初期风云 第三十一章 断翅天使
  情场失意之后,吕不韦突然间颓唐了许多,面容清减,发有霜色。圣人生而知之,先知先觉,所以不为物喜,不为己悲。普通人却往往只有在事后才会恍然大悟,检讨得失。嫪毐先霸占了吕不韦的女人,再来瓜分吕不韦的权力,这时,吕不韦不免有了悔意,觉得太便宜了这对狗男女。然而木已成舟,后悔药无处可觅。吕不韦转而记恨甘罗,他恨甘罗为什么不再度自作主张,当真把嫪毐这个贱人阉了;他恨甘罗把事情办得太过漂亮,漂亮得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
  错误既然已经铸成,也只好一错到底。只要再做一件事,吕不韦就可以彻底地将那个负心的女人从自己生命中抹去。他要杀死甘罗。甘罗的存在,对他既是一种有形的威胁,让他觉得总有把柄攥在别人手里;又是一种无声的嘲笑,嘲笑他既给自己戴绿帽,又替人家作嫁衣。存在就是不合理,所以甘罗必须死去。父子情谊,且等来生再续。
  几天之后,一则神话在咸阳城里传诵开来。这则神话说的就是甘罗的突然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