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冯志    更新:2021-11-25 11:10
  上头要我们当地筹划材料,设法兴建。这是命令,只能服从。现在人工砖瓦都不缺,缺的是檩木,这就得各村摊派。军队说话就是命令,我左右思摸,觉得十天期限满能缴齐,就给你们十天,过了七月十五集,一定缴来,不行,就以违抗军令论。”
  人们听说是要檩条修炮楼、盖营房,呱哒,都把心放下来了。没容得侯扒皮话说完,又嗡嗡地吵吵开:“侯队长要檩条,写一个条子不就办啦!”“可不是,队长干么费那么大心。”“十天的期限?不用了,五七天就能送来。”
  “大伙接着听我的。”侯扒皮在人们高兴的劲头上,哗地泼了一桶凉水,“是檩条儿,但是一定得合规格。土木工程人员说,柳木杨木都不行。”
  “咱拿榆木的!”南村的老保长笑笑说。
  “榆木的也不够格!”侯扒皮将脑袋一拨愣。
  “杜木、槐木保准可以吧!”小黄庄保长黄玉文站起来答了言。
  “什么榆木、杜木、槐木的,就不要在关里的木料上打算盘。”侯扒皮说着,扭头瞅瞅身后的哈叭狗。哈叭狗右手拿着黑色的大檐帽扇着风,左手正拿块手帕擦拭脖底下的汗水,白眼珠一翻,同意地点着头,连说几个“是是是”。他转脸再望望面前的保长们,保长们都用惶惑的眼神呆望着他。“要行,大热的天,也不会惊动你们。”侯扒皮继续说,“正如你们刚才说的,弄点纸条写写数字,分头一送,什么事办不了?今天是要一字的东北红松,怎么找,各位自己设法筹划吧!日期十天,过期都知道是个什么罪名;当然也跑不了我,走不了苟所长。”说完,连嚷了几个“热,热”,朝哈叭狗看了一眼,匆忙地朝门外走去。
  要红松做檩,修接炮楼、翻盖房子,这还是头遭听说过的事。人们不由得咯嚷开了:“檩好找,要红松可难!”“这年头上哪儿找东北红松?”“十天,五个十天也够办的!”“有钱难买,没货哇。”大家嘴里叨叨,眼睛瞅望着哈叭狗。哈叭狗看到人们犯愁的劲头,也猫哭耗子地出了口长气,像十分为难地说:“用红松做檩,就是难捯换,可上级偏又下了这个命令,愁得我们俩也是走投无路的。别急,一起来想办法。人多主意多,凑到一起就是个韩信。”看他那样子,像非常同情人们,在为人们想办法,可是人们都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哎,我看使使这个办法怎么样!”哈叭狗在闷热的屋里稳稳地踱了几遭,猛地将大腿一拍,“红松檩咱眼下不是没有吗?咱有钱,有钱就能买得鬼推磨。各位,咱可以用钱来便通便通上头。这一来既省心,又省力,你们瞧怎样?”哈叭狗几句话捅破了窗户纸,人们心里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着。
  大家嘴巴没鼓蠕,眼睛却转向了小黄庄保长黄玉文。人们的沉默,给哈叭狗个很难堪。他眨眨眼,冷笑了几声:“我是为大伙好,要都赞成用钱便通,我就和侯队长动动腿,费点唇舌去和上边谈。如果不同意……”
  “罗锅子的腰——一就了。我看,就这么办!回去操筹钱吧!”黄玉文的身子离开板凳,说完,便朝外走去。人们觉得他多会儿给炮楼上办事也是磨磨蹭蹭地对付,今天反倒痛快地答应下,心里都挺奇怪。在胡乱猜疑的时候,也都脚前脚后地跟了出来。
  “人们眼睛都盯住你,你今天怎么答应得那么痛快?”南村的老保长歪头问。
  北庄上的保长在鞋底上磕出烟锅的灰,也问了过来:“他说要钱,咱二话不说的就操办?”
  黄玉文不言语地将人们领到一棵大树底下:“这事咱不应下也不行。侯扒皮和哈叭狗早商量好了,你想给他变过来,那还有门?先点头应下来,以后再商量办法!”
  大家在树荫下唧唧咕咕地商量起来,最后总算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二
  从明处看,敌人撤回好多碉堡、据点,腾出好多地方,但是在魏强他们说来,要想朝公路附近,朝保定跟前扎一扎,却比以前更困难了许多。不论怎么困难,青纱帐起来,他们照旧进行活动。侯扒皮、哈叭狗朝周围村庄要红松做檩,修接炮楼、翻盖房子的事,当天夜里他们就知道了,也立刻开“诸葛会”来研究对策……
  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一年只有一个的七月十五又来了。每到这时,只要谷子灌满粒,高粱晒红米,牛犄角般的玉米扭出棒子秸,珍珠似的豆粒孕藏在豆荚里,庄稼人会高兴地说:“今年年景可能差不多。”
  事变前,庄户人家一到这时候,遇上这样的好庄稼,都要过节吃上点好的。靠河沿岸的村庄,到夜晚还要敲锣打鼓,笙吹细乐地顺河流放阵河子灯,来庆贺即将到来的大丰收。事变后,鬼子占领了这一片,人们虽说还过节,敲锣打鼓放河子灯的事却都没有心思再去闹。
  今年年头不错,鬼子走了不少,伪军们大部分蔫了些,因此,人们又都想要过过节。黄庄附近村子的群众,过节买卖东西就得赶黄庄集。虽说侯扒皮、哈叭狗常常出来捣乱,但是,人们一想到近来黄庄周围那些神出鬼没的武工队,又都觉得像有仗势的在,赶集胆怯害怕的念头也就减轻了好多,谁也想到黄庄集上走走。
  “晚赶集,早回家”。这说明了事变后,敌人统治这片地区时的人们心理。太阳出来一竿子多高,通向黄庄的条条道上,出现赶集的人群:担挑的,背筐的,推小车的,轰驴驮子的,骑自行车的……像河水归海似的从四方朝黄庄集上灌。魏强头上戴顶破马莲草帽,身穿破洋布白褂子,紫花裤。裤腿角挽得过了膝盖;小腿上都沾满了泥巴。他夹在从南面赶集的人流中间,朝黄庄村奔来。赵庆田穿一身破旧的紫花衣裳,一双露趾头的鞋子蹬在脚上,跟在魏强后面。旁边,拍拍脑门就窜火星子的贾正和五大三粗的刘太生脚前脚后地扯着闲话朝前走。辛凤鸣、李东山,还有好几个人都在老后面跟着。
  七月十五的集,是个迎丰收的集。人来得多,货也上得不算少。看来是比往常红火、热闹许多。
  魏强双脚踏进集市,两眼虽然瞅西看东的,但那牲口经济人褪袖摸手指的神秘样子,那斗房刮粮端斗、边唱边倒的劲头,那货摊前面的主顾,那……他都视而不见。他瞪大眼睛所要寻求的东西,却老不见到来。“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有些焦急,不自禁地将草帽摘下来,一会儿朝脸上扇扇风,一会又举过头扇他那青头发碴子的脑瓜顶。这样的扇法很快传给了赵庆田,赵庆田也摘下草帽扇起来。贾正、刘太生……都是这样边走边扇着。
  魏强顺南北大街挤挤插插地走了一趟,刚要转身往回返,小黄庄的保长黄玉文胳肢窝夹个钱褡子走过来,声音很高地招呼魏强:“赶集来啦?买点什么?”
  “想买点东西,走了一趟街也没有遇到啊!”魏强很随便地答着向黄玉文靠拢过来。
  黄玉文笑了笑,低声告诉他:“我刚从炮楼上来,你们可准备好,听说,他们吃过饭就出来。”
  “他俩都出来吗?”
  “起码出来一个。听说哈叭狗前天进保定城,要接二姑娘来黄庄,刘魁胜不答应,干了一架。说是刘魁胜骂了他一顿,还扇了他几耳光子,气得病倒了。真是个软瘫子货。”
  “管他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呢!只要侯扒皮出来,事情就办了多一半。炮楼还有什么新情况?”
  “侯扒皮又催红松檩款子的事了。今天是五天头,他说无论如何过六不过七。过十七号,拿保长是问。真是望乡台上打莲花落,不知死的鬼!”黄玉文撇着嘴说。
  “不过十七号?他要真出来,就让他过不去今天这个十五!”魏强末了的这个“五”字,说得很重。
  “要叫他过不去五,那人们可该摆席啦!”黄玉文挤眉弄眼喜笑颜开地哈哈了一阵子,忙又放低声音说了句:“我再去看看!”说罢,大步流星地朝炮楼走去。魏强转身又挤到赶集的人群里。
  火烧般的太阳挂在高空,炙烤得人们滚淌着汗水,嘴里渴得光捣粘沫沫。
  卖冰水的拿腔捏调地拉长声音吆唤:“快来喝!快来喝!五分钱,不算多,闹上两碗败心火!”卖凉粉的也“一毛一碗,解渴解热”地大声吆唤着。魏强真想去喝上两杯,闹上一碗,但是他口袋里只有两角边区票,而这地方公开流行的是伪钞。他用唾沫润润嗓子,正扬颏大步朝前走,突然,身后的衣襟被一个人扯拽了下,跟着,一个很熟的声音从脖子后面低低传来:“一个班下来了,街口都站上岗,听说要戒严!”魏强听罢,心头一怔。他暗暗地捉摸:“莫非有坏人通了信,敌人发觉了?不然,为什么要戒严?……”他扭过脸来轻声问道:“还有别的吗?”黄玉文刚要张嘴,赶集的人们都用紧张的语气你传他送地念叨起“侯扒皮下炮楼”的消息。有的掖藏钱,有的掖藏东西,很多人都把“居民证”放到手底下。
  “加上他,共十一个!”黄玉文又把敌人到集上来的人数告给魏强。魏强点点头,努了下嘴,黄玉文急忙转身走了。魏强将手里的草帽高高一扬,跟着,扣在了头上。他低头瞅瞅自己的打扮,和眼前赶集的人们并没有两样,转身朝北望望,赵庆田、贾正他们的草帽子也都扣在头顶上,有的看货色,有的闲抽烟,但都在用眼角扫视着他。魏强将情况做了个分析:村边敌人已布上警戒,集上的人是那么稠密,自己和同志们又是这样的打扮……觉得收拾侯扒皮没什么问题,只是为哈叭狗不下来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