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佚名    更新:2021-11-25 10:32
  所以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印上了这种严于律己的痕迹,这种严于律己在外表上显现出来就是整齐而富有秩序。他的书房布置得就非常严整,书架、书桌、椅子、烟灰缸、电脑、书籍都放在固定的位置,每次使用完一定要把它们归回原位。他的书都是分门别类按照字母的索引放在一起的。他曾向我提到了他的这种读书习惯,他说这可以使他感到他可以随时地知道每一本书、每一个知识所在的位置而使他的思想保持条理和清晰。我们在最开始谈话的时候,谈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知识的分门别类。他说世界上所有的知识并不是杂乱无章地毫无联系地存在着,每门知识既存在于整个知识的体系中,又具有自己独立的内容,它们相互包含与络属。他说这就像是一个大房间,房间里有许许多多的柜子,所有的知识就放在这些不同的柜子的不同抽屉当中,你必须把它们按照一定的次序放好以便你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它们。这是一个建筑大厦的工程。但是我那时候不要说去将知识分门别类,就是已掌握的知识也是少而又少的。当我把这个大屋子清理好,把所有的柜子都整齐地排列起来,我就羞愧的发现我几乎所有的抽屉都是空的。这让我觉得非常懊丧。他当是只是笑一笑,然后就推荐我去读《马丁?伊登》,并且要我有时间就到图书馆去看看那里书籍的排列和类别的设置。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疯狂地读书,心中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要把那些抽屉填满,因为它们让我觉得羞涩。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我一下子发现了一个无限而广阔的世界,我渴望着去了解这个世界的一切,去掌握所有的知识,去发现一切事物背后隐秘的真相。这些就是我一开始从他身上学到的。他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似乎都是在力求保持思维的清晰,这样一来他的某些生活习惯在旁人看来就显得有些苛刻。但他决不是一个严厉、克欲而不懂生活享受的人,只是他知道如何掌握好分寸,并且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知道应该放弃。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弄清楚他的这些特点,而在此之前我几乎被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观点迷住了,任何一个无知却又有着求知欲望的年轻人不被他吸引那是不可能的。我那时唯一的欲望就是要在谈话中胜过他,所以我总是急不可耐地去读书,去弄清他的每一个思想去想要驳倒他。我们第一次谈的就是叔本华。他把他那本厚厚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介绍给我看,可是我那时蒙昧的未经过任何训练的大脑在那些艰涩的概念和严谨但繁杂的逻辑面前实在是无能为力,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勉勉强强地把它通读完,而其中还有很多章节我都跳过未读。
  《色即是空》第二章4(2)
  “这很正常,”他说,“但即使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对于他我们不需要去弄清楚每一个思想的来源,我们只需要知道他的主要观点就可以了。”
  然后他问我对他究竟怎么看。
  “我很不愿意去接受他的观点,”我说,“但我又发现他说的很正确。他说的关于意志是世界的本质和思维是欲望的工具那一部分,让我觉得很泄气。”
  “很泄气是什么意思?”他笑着问。
  我想了一会,考虑该怎样用词。
  “他让我看到了很多我以前也看到了但又不愿面对的东西。”我说。
  然后我开始说我自己是觉得多么的沮丧,生命的一切都是意志,不再有什么善与美,也不再有什么道德或是诸如品质之类的东西,一切都变得赤裸裸的,显露出无所不在的欲望的斗争与挣扎。他坐在一边静静地听我讲。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说的并不全是真理?”他说。
  他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我们对叔本华的讨论就结束了。我直到一个月后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才明白我当时是完全被叔本华的学说迷惑了而看不到其它的东西。但是他对此却并不在意。
  “你慢慢的就会做得很好,”他说,“不过一个人陷得越深,他跳出来时也会把以前的东西看得越透彻。”
  接着的一段时间我们就开始谈现代派的各种艺术。他推荐我去看梵高、毕加索的作品,去读卡夫卡、福克纳、尤金?奥尼尔、左拉、波德莱尔、叶芝、T?S?艾略特……但是当我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我的心却完全叫各种阴暗、痛苦和绝望的形象充满了,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幻化、变形,变成一个个古怪的样子,一个个痛苦淋淋的象征。世界成了一个囚笼,一部机器,充满了无数个压抑而萎缩的灵魂,听见他们无时不在无声地嚎叫,疯狂的追求和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的蜷缩与瑟瑟发抖。我在那时候才明白一个人可以痛苦到什么程度,才明白精神的世界充满了怎样的分裂、恐惧、梦想与绝望。可是我却迷惑了,因为在我的周围我所看到的却只是每日忙碌而喧哗的生活,只是每一个人仿佛从不知道痛苦的面孔,我开始疑惑了,我所读到的是什么,是毫无意义的幻想和疯狂的虚构,还是真的事实只是我没有能力去认识和判别?但若生活真的是如此,那为什么我们又可以若无其事地生活?如果真的是如此,那出路又在哪里?我的内心被这一个个问题搅乱在一起,时时刻刻处在失望与希望的波动当中。我突然感到这个世界是这样的虚空与毫无凭依,我们每个人是这样的孤立无助却又无力挣脱。孤独、焦虑、恐惧、怀疑仿佛是跟在人身后的幽灵,摧毁了我们一切生命的幸福与快乐,把美酒偷换成毒药,把生活变成痛苦的折磨与煎熬。所以,当石涛问我对这一切的看法时,我怎么也回答不上来。我忧郁着脸,被这一切阴暗的景象弄得痛苦不堪,过了好久,我才说了两个字:“混乱!”
  “好了,你终于说出来了,”他笑着说,“这就是我让你读这些书的目的。生活就是一场混乱。祝贺你这一堂课毕业了!”
  然后他请我在他家里大大地吃了一顿。事情的发展的确是出乎意外,甚至有些滑稽可笑,但这就是他引导人的方式。他把你引到一个黑暗的房间里,让你撞得头破血流却又什么都不说,然后他把灯打开,让你看清楚一切。你痛苦过的东西你当然体会得更深,而痛苦一方面磨练了你的忍耐力,另一方面又使你有了亲身的体验终于可以对这一切品头论足了。我真的是应该感谢他,感谢他没有提早地把灯打开,而是让我在痛苦中挣扎,幻想和绝望,去亲历每一种精神所可能有的滋味。所以,当后来我们开始谈论弗洛伊德的时候,我对于意识和无意识就能够很透彻地理解了。可是我在读完了弗洛伊德、霍妮和罗洛?梅的时候却对荣格发生了兴趣,这多少让他感到意外。
  “荣格是一个颇为费解的人,”他说,“他身上有太多神秘的东西。”
  “但我觉得那一切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我说。
  “是吗?你说说看。”
  “生命从单细胞发展到现在的人,每一步骤和过程都会有东西沉淀下来,它们沉淀在我们意识的最底层,像地质上的石块一样一层一层地累积起来,而我们所发现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最外面的几层而已。至于他所说的人格,那真的是一个像宗教一样神秘的东西,但我们却可以去想像它,去想像那样一种圆满与完整。”
  “但你是靠什么理解他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并没有怎么去细想,但我就是认为他说的是对的。”
  他默默地沉思了一会。
  “叔本华说理智是欲望的工具,这不一定正确,”他说,“但是思维确有它达不到的地方。也许你说的正是这样。”
  在后来一次谈话的时候,我们就更多地谈到了荣格。
  “也许我还不是很了解你,”他最后说,“你身上有太多神秘和隐藏的东西。”
  那时候我对此还颇有点得意,因为我终于发现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我却了解的东西。不过,我们也并未去怎么详细地讨论这个问题,因为我开始读加缪和萨特。石涛把他过去的许多笔记都拿给我看,我这才知道萨特在他心中的位置,那是他的精神偶像。所以当我们开始讨论自由和存在时,我们就真正变得针锋相对起来。
  《色即是空》第二章4(3)
  “你刚才对存在的论述很不错,”他说,“但是请你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
  “自由不能做为存在的根基。”我说。
  “请完整地重复一遍。”
  “我觉得自由不能做为存在的根基。”
  “请不要再用‘我觉得’这个词。”
  “好吧。我的意思是存在的根基不应该是自由。”
  “说说你的理由。”
  “自由的确是个诱人的概念,”我说,“也许我们的血液里就含有这种渴望无限自由的因子,它使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我们是独立存在的个体,有着进行自由选择的无上权利,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束缚着我们的精神,束缚我们的只不过是我们自己。可是为什么有些人宁愿选择束缚、压抑、折磨而不愿意挣脱开来去选择自由呢?如果选择的权利的的确确是在我们自己手上,可为什么我们常常是宁愿将这一权利交给另外的人,另外一个我们认为比自己强大的人?”
  “自由不是一个孤立的概念,”他说,“它和责任是不可分离的。你有自由去进行选择,但同时你也必须承担选择的责任。我们一般人之所以放弃自由,就是因为他们不敢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