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者:西门    更新:2021-11-25 09:25
  拿了钱,白玉莲不走,红着脸央求留在李家班唱戏。李锅沿哈哈一笑,嘴里没遮没拦
  地说,就凭你的名声,你一上台,百姓还不用唾沫把台子淹喽?
  白玉莲没在他面前流泪,怀揣着二十块大洋走到秧歌班门口才哭,哭完了才进屋门。
  二十块大洋不算少,可这是药钱,吃了药还得吃饭,用啥买哩?
  蔡仲恒讨换来的药果然管用,芒种吃了三服便尿了黄尿拉了绿屎。奉军晋军打仗这些
  天,白玉莲胆战心惊地怕枪子飞射到屋里,在地上铺了被褥。她怕芒种受凉,把自己的身子
  让他当褥子铺,可又怕他动起来碰坏肚里的娃娃,整日整夜侧拧着腰身甭提多别扭,几天下
  来,浑身酸疼得没了来往。
  芒种吃过五服药,眼珠子清亮些,肉皮也显得红润,可是饭量也大了许多。前些天,
  玉亭从家里拿来点红薯面,白玉莲怕芒种吃不饱,又怕饿着肚里的娃娃,掂量着每天只弄两
  顿饭。眼看着瓦瓮见了光底,明天的饭食没有着落,这才横下心来,准备要回红板柜里的钱。
  白玉莲念想着王秉汉不会太绝情绝义,可是,要钱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体,所以抱了
  鱼死网破的心思。本来,她想趁王秉汉看戏的辰景,当众要回那些钱。如果她开口,王秉汉
  架不住丢人现眼,说不定会扔给她。可是,王秉汉醉得像死猪,她心里着急又无计可施。
  眼看着戏完人散,王秉汉也让当兵的抬回宝塔胡同,白玉莲失望地走回了秧歌班。
  芒种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宿,白玉莲的眼泪也流了一宿,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怀
  里依然揣着那把剪刀,铁板着脸到了宝塔胡同。
  屋门大开,白玉莲估摸着两个人醒来多时,没敲门就进了屋,嘴里嚷道:"王秉汉,
  把俺板柜里的钱……"
  她的话没说完,吓得"啊"地一声喊叫起来。
  炕上,光着身子的王秉汉通身青紫,脖子里勒着一道粗粗的麻绳,舌头吐出老长,眼
  珠子瞪得溜圆,被人勒得没了性命。炕角里,那闺女裸光着反绑了双手,胸脯上、腿上、脸
  上全是湿湿干干的血印印,嘴巴用红裤衩堵着,鼻子里哼哼着,眼里满是恐惧。
  白玉莲纵是再想杀了王秉汉,乍见这个惨景致也吓得魂不附体。她蹿上炕一把扯下堵
  在闺女嘴里的裤衩,变了腔调问:"咋成这个样样哩?啥辰景的事体?"
  闺女还没说话先流了满嘴的口水:"半夜里……来了八个年轻的,踹开门把他勒……
  勒死咧!"
  白玉莲关切地问:"你伤哪儿咧?咋弄得都是血印印哩?"
  闺女哆哆嗦嗦地哭道:"没伤,俺带着月红哩,他们……他们……呜呜呜呜……"
  白玉莲心疼地问:"欺……欺负你咧?"
  闺女"哇"地大哭起来:"他们……不是人,轮着日咧好几遍哩!"
  白玉莲心里暗骂一声,叹口气道:"晓得啥来路不?"
  闺女哭着说:"给……给小七岁红报仇申冤哩!"
  白玉莲愣怔一下,没再说话,下炕打开红板柜,红板柜里还是空空的。她又上炕翻找
  王秉汉脱下的衣裳,最后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票。
  白玉莲将钱票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几张放在炕上,给闺女解了绑绳,冷着脸说:
  "俺的钱王秉汉全拿咧,俺是来找他要钱的。这些钱你拿着,哪儿来哪儿去吧。愿意替他报
  官也行,别说俺来过,不然饶不了你!"
  白玉莲说完,瞪着甩膀子揉手腕的闺女,直到她感激地点点头,下炕撩帘走出屋子。
  第十九章
  花瓣儿的鼻子里还有一丝活气气。他狠了狠心,“刷”地将那把攮子拔出来。鲜血“忽”地蹿出,同时也从花瓣儿的腔子里揪扯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他的手抖得麻木,不晓得往哪儿搁放,愣怔片刻,终于晓得了它的去处,他眯着眼在大爷身上挑选,最后从脖子上飞掠而过。
  1
  王秉汉一死,奉军和县衙都如临大敌,乱了阵脚不说,每日每夜巡查的挨着门户探视,弄得百姓白天不敢上街,晚上不敢串门子。
  翠蛾把家里拾掇拾掇,随秀池和花瓣儿搬到铁狮子胡同住。临走,她到广育堂跟蔡仲恒说了花瓣儿回来和身子的事体,蔡仲恒正恼着脸给吴二造那软了腿的媳妇点对(注:方言,安排的意思)草药,听完翠蛾的话,欢喜得直打哈哈,全忘了那一桌子草药是不掏钱的。
  秀池是个笨货,平常机灵咋呼得欢实,就是学不会记不住唱词。翠蛾和花瓣儿还没说啥,她倒时时发阵子脾气,弄得她俩倒像缺了礼数样样地不好意思。
  还是翠蛾想得周全,把拐着腿的兔子毛和另外三个师傅叫到铁狮子胡同。不让他们听听腔调,咋敲梆子定弦哩?所有的家当都在李家班,四个人空着手,后来秀池想出法子,让毛大顺和蛋样几个拜把兄弟从李家班硬“借”了几件必备的家什。
  毛大顺他们都是血性汉子,没白跟蛋样一个头硬磕到地上,嘴里一声一声叫着“娘”,还凑了六十块大洋放到炕上。秀池不接,那几个人险些跪下哀求。他们听说盟娘要帮花瓣儿重振花家的秧歌班,第二天又从西关大老王家的绸缎庄抱来几匹各色绸缎,连绒线都买得齐全。
  有了乐器家伙,反倒不敢在屋里唱,一是动静太大,二是怕被人提前听去,让李家班贪了便宜。秀池和翠蛾商量着到地洞里合练。秀池嘱咐兔子毛,把玉亭叫来常在屋里院外转转,愿意到地洞里学两句也行,只是别忘拾掇几个人的饭食。
  一切安排停当,几个人猫到地洞里。
  花瓣儿唱着,手脚不闲地替她们琢磨身段、手势。翠蛾手巧,唱着还剪了绸缎缝戏里的行头。就数秀池清闲,啥也不干光唱,经常让猪拱嘴咬到驴圣(注:方言,公驴的生殖器)。
  地洞里每天每夜都是锣鼓家伙声,响动在地洞里窜来窜去,最后还是归到人的耳朵底子里。花瓣儿、翠蛾的耳朵快要震聋的辰景,秀池终于顺溜着连念白带唱词没了磕绊。她心里欢喜,坐在柴草铺上哈哈大笑,欢喜得像拣了宝贝的娃娃,全忘记这唱熟竟用了好几个月的功夫。
  地上早下过两场四指厚的雪,掰着手一算,离过年还有八天。
  兔子毛和三个师傅心里慌,想说回家看看又不好意思。翠蛾心细,把秀池叫到旁边,一会儿,秀池拿着十二块大洋出来,让他们提前准备年货,因为铁定了腊月二十六大集,在宝塔下的大场子里开唱。
  秀池给花瓣儿和玉亭一块大洋,让两人买几朵头上戴的绢花和辫梢上缠的丝绳,再买些解馋的吃食。
  花瓣儿这阵子猫在地洞里憋闷,乍一出来,到街上踩了白花花的雪极是欢喜。她们说笑着先到十字街西边回民杨家食杂铺里买了几块槽子糕解馋,又拉着手满街转着找换“格拜”(注:方言,做鞋用的厚纸。这里指做小买卖的货郎)的。
  走着走着,玉亭停住脚步,看着花瓣儿说:“姐,要不你自己转吧,俺办件别的事体。”
  花瓣儿笑道:“你小小岁数办啥哩?走吧,一会就碰上咧!”
  玉亭吞吞吐吐地说:“俺不想买花咧,你给俺点钱,俺……想买别的。”
  花瓣儿问:“啥?”
  玉亭说:“你别管咧!”
  花瓣儿看她一副小大人儿的样样,逗她说:“不说不给。”
  玉亭毕竟才十三岁,扭扯两下身子,不高兴地说:“不给拉倒,俺走咧!”
  花瓣儿见她使小性子,慌忙拉住她的手笑哄道:“好玉亭,别生气咧,俺都给你行不?你得说干啥哩?”
  玉亭撅着嘴说:“俺不,怕你不高兴。”
  花瓣儿也撅了嘴说:“不说俺才不高兴哩。”
  玉亭想了想说:“俺说咧,这可是你逼俺的。玉莲姐前天上房扫雪,摔咧一跤,夜里就……小产咧,还……还是个小子哩!”
  花瓣儿听完,脸色变得煞白。
  玉亭嘟囔着说:“你走你的吧,俺去看看她哩!”说着,晃着两条小辫儿奔了正西。
  “等等———”
  玉亭走了二三十步,花瓣儿突然大声嚷叫,她转过头来一看吃了一惊。不知啥辰景,花瓣儿脸上竟换了欢欢喜喜的笑容。
  “这种事体咋……咋能空着手哩?”花瓣儿向她招招手。
  玉亭欢喜地跑过来:“姐,你不生气咧?”
  花瓣儿脸上的涨红褪下来:“为啥生气?咱们又多咧个叫姨的,咱也成老辈子咧,这是好事体哩!”
  玉亭还是不相信,直到看见花瓣儿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才欢喜地说:“姐,你晓得不?像你这么心眼子宽敞的人少哩!你以后准有大福!”
  花瓣儿见她说得认真,摸摸她的小辫说:“大福不大福的吧,谁好不是好哩?”
  两人又回到食杂铺,买了八斤鸡蛋和五斤槽子糕,把鸡蛋皮用染布的红颜色染了,借使食杂铺的篮子提着,小心地踩着积雪拐进了都府营。
  2
  芒种恢复得不错,不但能下地走路,还能干些轻活,只是嗓子完全废了,脑瓜顶也光光的不长头发。
  花瓣儿和玉亭提着篮子走到院里的辰景,芒种正冻红着手在墙根里低头洗涮尿布,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花瓣儿,身形不由站起来,手里捏攥的尿布“哗哗”淌着水,把两只鞋弄得精湿。
  花瓣儿看他一眼,强忍住腔子里的别扭,没说话,直接进了屋。
  白玉莲盖着被子躺在炕上,乍见花瓣儿也是一惊,恼着脸说:“你……来干啥?”
  花瓣儿没在意,笑笑说:“刚听玉亭说你生咧,俺过来看看,顺便拿点东西给你补补身子。这天寒地冻的咋不生个火,娃娃多抱屈哩?”
  白玉莲没有理睬,扭头看着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