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西门    更新:2021-11-25 09:25
  翠蛾不晓得他说白花的事体,还以为他听过她的话心存了感激,两行热泪不由痛快地顺
  流下来,溅湿了蓝底白花的单裤。
  两人愣怔地相望,心里都是一阵恍惚。
  "哗---"
  屋外,戳靠在窗下的高粱秸忽地连响起来,声音急促而杂乱。
  "姐夫,起风咧。"
  翠蛾好不容易在花五魁脸上挪移了眼睛,看着窗棂上糊的棉纸一里一外地忽闪,脸上的
  红晕迟迟没有褪散。
  花五魁从炕上磨蹭下来,穿鞋便往外走。
  翠蛾忙不迭地相跟出来,嘴里喊道:"姐夫,你干啥去?"
  花五魁说:"肚里憋得慌,解手。"
  翠蛾拉住他的胳膊:"外面风大,你满身是汗了不得,俺拿盆来在屋里尿哩。"
  花五魁说:"青天白日的,屋里臊气的还能呆?"说着,开门用左手捂了额头走出去。
  院里刮的是打旋旋的罗圈风,一阵快一阵慢地卷了花五魁的裤腿,直把凉风从下而上灌
  进裆里。
  花五魁抿着腿在茅房里尿下一泡比驴尿还黄粘的水水,激灵灵抖圆了屁股打个大冷战,
  虚在肉皮上的浮汗"刷"地全钻进汗毛孔里。
  他心里一惊,提了裤子顾不上绑系,跑回屋里。
  翠蛾关了门,扶他重新倚靠在炕上,用手抚着他胳膊上炸起的鸡皮疙瘩,嗔怪道:"不拿
  身子骨当回事,别人咋着也是白操心哩。"
  花五魁笑笑说:"又不是坐月子,风顶一下没啥,看把你急的。"
  花五魁嘴上说着,心里却觉得身上不得劲,从被垛子上扯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闭了眼
  睛。
  翠蛾帮他抻抻被子盖住脚,惊慌地说:"姐夫,觉着不得劲咧?"
  花五魁说:"没,合会儿眼养养就过咧。"
  翠蛾柔声说:"要不就睡会儿,俺再叫你。"
  7
  院里的风越来越大。
  翠蛾眼睁睁看着花五魁睡到窗户纸发红,心里焦躁不安起来。
  天一黑仗就开始打了,据说屯在城里的奉军想用地势占便宜,三面包围驻扎在离车站二
  十里的赵村北边的晋军。
  翠蛾去过赵村,村外是城北那条唐河故道留下的沙丘和茂密的柳树丛子,踩踏起来既没
  有声响又能隐身,奉军绝对有抢先下手的好机会。可是,谁知道晋军有没有妙想?晋军里不
  少河北人,没准儿赶上个军官是定州的,备不住还让奉军钻口袋哩。奉军一撤不要紧,晋军
  进城来说不定比奉军抢夺得还狠。兵荒马乱的年月,老百姓遭受没完没了的殃,有啥法子哩。
  翠蛾越想心里越乱,直想随花五魁一头钻进地洞里安心躲避。
  花五魁睡得好沉,满脸蜡黄好像活死人一样样半仰在被垛子上,鼻子里的呼吸浅浅的,
  不细听根本辨不出响动。
  翠蛾有点害怕,刚要忍不住摇醒他,手伸到半路的辰景,猛听得院外几声狗吠,声音有
  些焦躁、恶毒。
  "汪、呜汪---"
  "汪、呜汪---"
  花五魁的身子一动,两道浓眉拧了两拧,眼皮跳大神样样地眨翻起来。
  翠蛾以为他在梦里遇见啥事体,又猛听了狗叫才胆小得挤眉弄眼,想快些摇醒他离了噩
  梦喘口气。哪知手刚搭上肩膀,他的嘴竟突然张开拼命往左歪斜,好像要咬住那个又大又厚
  的耳垂,接着,整个身形筛起糠来。
  "姐夫,你咋咧?"
  翠蛾急了,用力晃他的肩头。
  花五魁猛地惊醒,裆里一松,一泡热尿冲在炕席上,全身抖个不停。
  翠蛾看着炕席上突然洇开的黄水水,又看了花五魁睁开的眼睛,吓得一声惊叫,细溜溜
  的腰身一软,瘫在炕上。
  只睡了一觉的辰景,花五魁的两只眼珠子竟像涂了一层血。透过那片浑浊的赤红,翠蛾
  看到里面迸射出极度的凶恶和恐惧。
  "呜汪---"
  "呜汪---"
  外面的狗又叫了两声,腔调似乎软了许多。
  花五魁的五官挪移得没个人样样,嘴歪眼斜地瞪着翠蛾,像瞪着等了千年万年终于现了
  身的仇敌。
  "姐夫,你咋成这个样样咧---"
  翠蛾吓得哭出声来。
  "嘘---"
  花五魁的歪嘴里突然低低一声呼哨,左手哆嗦着在空中一举。
  翠蛾见他的眼神迷乱,急忙止住哭声。
  花五魁神秘地看着窗外,压低声音道:"俺认识这两个鬼,前面那个抱招魂幡的还听过俺
  的戏哩!"
  翠蛾吓得透出一身冷汗。
  花五魁又埋怨说:"该来的辰景不来,东西早该给俺送回去咧,这不是俺喜欢的样样,俺
  的幡上有金钱眼眼哩!"
  翠蛾再也憋胀不住,"哇"地一声大哭。
  "姐夫,哪有鬼?刚才是狗叫哩---"
  花五魁在她的哭声里不再说话,全身抖得溜圆,血红血红的眼里除了仇恨与恐惧,居然
  还多了一丝温柔的遗憾。
  翠蛾惊恐地看着花五魁,用力晃晃他的肩膀,变声变调地喊道:"姐夫,姐夫,你这是咋
  咧?青天白日的哪有鬼幡?是不是撒癔症哩?"
  花五魁好像没听到她的话,脸上浮出一丝娃娃样样的笑容,对着发红的窗纸招招手说:
  "正月十五来吧,能碰着俺在庙上唱《王二小赶脚》哩---"
  翠蛾那张好看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身形向后退着,突然想起什么,猛跑到外屋,从瓮
  里抓起葫芦瓢,吞了一口清水,转身喷到花五魁脸上。
  "扑---"
  花五魁通身精湿却无动于衷。
  半晌,他抖颤着嘴唇望了窗纸委屈地说:"看你,咋变得这么不仁义哩?不喜欢听别听,
  俺换别的戏,俺会的多哩!"
  "咣啷---"
  捏在翠蛾手里的葫芦瓢掉到地上,摔成两瓣。
  花五魁通身一抖,低头看了摔成两瓣儿的葫芦瓢,"嘻嘻"笑着说:"脾气还挺大,俺还
  礼让着你?把头磕破喽多可惜,俺不是媳妇,不会用针线缝哩!"说完,眨眨血红的眼睛,突
  然撇开歪嘴,娃娃样样地哭出声来。
  翠蛾被他这番举止吓傻,脑子里轰响成片,哀嚎着说:"姐夫,别吓俺咧,俺不晓得咋办
  哩---"
  花五魁直勾勾地看着她,自顾通身颤抖。
  翠蛾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响头,哀求着说:"过路的鬼神爷爷,你要
  歇过劲儿来,就从俺姐夫身上出来吧,他身子虚弱,经不起折腾哩,求求你,求求你---"
  花五魁的眼睛半睁半闭,如同视而不见。
  翠蛾突然觉得花五魁中了风邪,要么就是疟子鬼(注:旧时人们把闹疟疾认为是疟子鬼
  附体)缠身。她听老辈子人说过人中邪之后的征兆,也听过被疟子鬼缠身之后的解救之法,
  于是,猛从地上蹿跳起来,向院里跑去。
  8
  小院的东南角是一间置放家什的棚子,翠蛾从里面拽出一顶破了沿的草帽和一柄丈把长
  的大锄头,返身放在院门口,又向屋里跑去。
  "姐夫,你还能走动不?"翠蛾喘着气问。
  "你……你是让俺来偿命的不?"花五魁答非所问。
  "你说句话,咱到河里躲疟子鬼(注:旧时传说疟子鬼怕水,要头戴草帽手拿锄头到河
  里躲避)哩!"翠蛾晃了晃他的胳膊。
  "俺的头大,换你们五颗人头正好哩,快来摘吧,俺等得心焦咧!"花五魁说得开心。
  "姐夫,俺背你,天黑之前咋着也得好利落哩!"翠蛾见他完全乱了心志,咬牙从炕上把
  花五魁背到肩头。
  花五魁的身体依旧颤抖不止。
  翠蛾把他背出屋外,觉得活像驮了一团火,燎烫得脊背生疼。她在门口弯腰拣了草帽和
  大锄,刚迈脚跨出土墙院门,猛见一只白狗流星样样地向南疾窜而去。
  翠蛾费力地向前走着,后背上的花五魁突然开口说话:
  "招魂幡咋是黑的哩?谁跟俺换咧?"
  "姐夫,这是大锄,哪是招魂幡哩?"
  "俺要招魂幡,放俺下去---"
  "你别生气,俺这就去用大锄换哩!"
  "快点快点,晚喽那俩鬼就回家咧回家咧---"
  "姐夫,你搂紧脖子……别颠下去,俺一路小跑着,眨眼就到哩,行不---"
  翠蛾把左手的草帽叼在嘴里,反手抓着他的裤腿,一路小跑。
  从草场胡同的翠蛾家到护城河,平时也走半顿饭的功夫。今日,翠蛾背了死沉死沉的花
  五魁,手里提着丈把长的大锄,嘴上还叼着那顶破了沿的草帽,即便是一路小跑,总有歇脚、
  喘气、精疲力竭的辰景,没有三四顿饭的功夫,别想看见河堤。
  翠蛾跑不起来,没颠五十步,双腿没了力气。
  在她的念想里,每往前走出一步,花五魁的性命便多一分希望。正是这一分一毫的希望,
  竟使她忘了双腿酸软得快要跌倒下去,忘了腰身直刷刷将要断裂的剧痛。
  花五魁趴在翠蛾背上不再催促,闭了眼睛颤抖着身子,随她一颠一颠地向南而去。
  过了槐树林,终于看见河堤上的柳树了。
  翠蛾脸上分不清汗水和泪水,它们掉在地上砸下的坑,又被翠蛾的脚踩平,一步步趔趄
  着来到河堤前的陡坡。
  翠蛾本想跪爬到陡坡上再放下花五魁,然后给他戴了草帽拄了大锄,走到河中央躲那该
  死的疟子鬼。哪知,双膝跪下的辰景,花五魁一下子从她身上栽下来,而她像散了骨架样样
  的再也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翠蛾的头发在脸上打了绺,摔到地皮上的辰景,浮土便拌了汗水、泪水在脸上和成一摊
  稀泥。
  她想扶起花五魁,身子不听使唤。
  花五魁倒在地上,全身依然抖颤,血红的眼睛空洞无物。
  翠蛾看着她用肉身子和性命喜欢的花五魁,此时活死人样样地瘫成一团,不由绝望地哭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