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米奇·阿尔博姆    更新:2021-11-25 09:22
  她从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了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块毛巾。我看着她把消毒药水倒在毛巾上,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衬衫袖子撸上去,好像我是一个从秋千上摔下来的小孩。或许你会想:在这样荒谬的情景下,为什么不大声地把疑问说出来呢。这一切,显然都是不可能的,首先要问的就是:“妈妈,你不是死了吗?”
  我只能说事后想来,这样问是有道理的。但在当时,看到死去的妈妈再生,我的震惊程度让我无力去求证其真实性。那像是一个梦,或许我身体的一部分在做梦,我不知道。假设你已经失去了妈妈,你能想象看到她又站在了你面前,近到伸手可以触摸,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吗?我知道我们已经埋葬了她。我还记得葬礼的情景。我还记得自己象征性的往她的棺木上掀了一锹土。
  但是,她现在就在我面前坐了下来,用毛巾擦我的脸和手臂,看到那些伤口,她皱起眉,小声嘟囔到:“看看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内心的感受。那一刻,温情冲塌了我心里的防线。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和我靠得这般近了,愿意这样温柔的帮我卷起衬衫的袖子。她关心我。她为我而紧张。我已经失去了让自己活下去的自尊,而她却在这里帮我擦伤口,我又感觉到了自己是个儿子;我倒在她的怀抱,就像晚上睡觉倒在枕头上那样自然。而且,我不希望这一刻结束。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解释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就是不希望它结束。
  “妈妈,”我喊,声音微弱。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两个字了。死亡夺走了妈妈,好像也永远夺走了我喊妈妈的能力。
  “妈妈?”
  那只是一声哼哼,一声因嘴唇的颤动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可是,这个世界上纵有千言万语,还有哪两个字,能比得上这两个字的份量。
  “妈妈?”
  她用毛巾轻轻柔柔擦着我的手臂。
  “查理,”她叹了口气,“看看你闯的祸。”
  早晨
  全新的开始
  “那么,今天,你就留在这里吧?”我妈说。
  她站在煤气灶前用塑料勺打蛋。土司已经烤好,白脱油已经放在桌上。边上还有一壶咖啡。我靠在椅子上,神思恍惚,好像连吞咽食物都很困难。我觉得如果我动作太快的话,身体就会爆炸。她腰间系着一条围裙,她的行事举动,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就好像这只不过是普通的一天。就好像是我突然出现来,看望她,而她就像往常那样,为我准备吃的。
  “查理,可以吗?”她问,“抽空和你妈待上一天?”
  我听到了锅子里黄油和鸡蛋嗞嗞冒着热气的声音。
  “呃?”她说。
  她举着平底锅朝我走来。
  “为什么不说话?”
  我花了好几秒钟才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来,就好像我在努力回忆应该怎样发声一样。怎么和死人说话呢?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表达方式?还是有一套暗语?
  “妈妈,”终于,我说出话来,但声音很轻。“这不可能。”
  她从锅里舀出鸡蛋来,一勺一勺盛在我的盘子。我看着她满是青筋的手。
  “吃吧,”她说。
  早晨
  共进早餐
  我不知道我在那个厨房待了有多久——我的头还是昏昏沉沉,摇摇晃晃的,就好像脑袋撞上了汽车——但不知道哪一刻开始,可能是妈妈说“吃吧”以后,我的身体开始适应了在那里的感觉。妈妈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我放了一勺子炒蛋到嘴里。
  我的舌头几乎立即起了反应。我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像个监狱囚犯那样把食物囫囵吞枣似的往肚子里塞。咀嚼让我暂时忘了所处情境的荒谬。老实讲,与其说那盆炒蛋的味道好,还不如说它带来了我熟悉的滋味。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做的食物,味道就是不一样,特别是那些家常菜——煎饼,肉饼,吞拿鱼色拉——那些食物里带着记忆的味道。我妈妈喜欢在炒蛋里放一点香葱——我称之为“绿末末”——它们果然又出现了。
  所以,我吃起一顿过去时的早餐,在一张过去时的餐桌旁,和一个过去时的妈妈。
  “慢慢来,别噎着了,”她说。
  这句话,也是过去时的。
  我吃完后,她拿起盘子走到水槽边开始洗碗。
  “谢谢你,”我小声说。
  她抬起头。“你刚才说‘谢谢你’吗,查理?”
  我轻轻点点头,幅度小到让人几乎难以察觉。
  “为了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为了早餐吧。”
  她笑了,继续擦着盘子。我看她站在水槽边,熟悉的情感涌上心头,我坐在餐桌边,她站在水斗旁。就这样,我们聊过多少次天,聊学校,聊朋友,聊街坊四邻的流言蜚语我是不是应该相信,哗哗的流水声总让我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
  “你不可能是真的……”我开口道,但又打住了。我是这么渴望和她说话——然而,在那一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擦了擦手。
  “噢,看看时间,”她说,“我们该出发了。”
  她回到餐桌旁,弯下腰,用双手把我的脸拢住。她的手很温暖,还有点湿乎乎的。
  “不用客气,早饭而已,”她说。
  她抓起桌子上的手提包。
  “好了,现在乖乖穿上衣服吧。”
  早晨
  散步
  妈妈穿上了白色的粗呢外套,然后稍稍晃了晃肩膀,让外套妥妥帖帖落在身上。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妈妈常去给那些年老得无法出门的老太打理头发。她挨家挨户的去,让这些老太太们能继续享受美发的权力。她说她有三户人家要去。我随她穿过车库,脑子里依旧一片混沌。走到房子外面。
  “想不想沿着河走过去,查理?”她说,“一天中的这个时候非常美好。”
  我无语,点点头。自从躺在湿草丛里,看着撞成了一团的车皮,我不知道时间过去有多久了?我还尝得出嘴里的血腥味,疼痛像波浪一样,一阵阵向我袭来,这一分钟还没事,下一分钟就浑身疼痛起来。但我不知怎么就在这里了,走在老镇的街道上,穿着尼子外套的妈妈走在我边上,我还替妈妈拿着她装了美发工具的紫色塑料包。
  “妈妈,”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你怎么会……?”
  “怎么会怎么样,亲爱的?”
  我清了清喉咙。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住这里,”她说。
  我摇了摇头。
  “不,”我小声说,“你已经不住这里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
  “你知道吗,你出生的那一天,天气跟今天一模一样。有点冷,但很舒服。我是黄昏的时候被推进产旁的,记得吗?(妈妈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应该回答她,“噢,是的,我记得。”)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来着?莱珀索?对,莱珀索医生。他让我一定要在六点以前把孩子生出来,因为那天晚上,他老婆给他准备了他最爱吃的晚餐,他说他可不想错过。“
  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了。
  “炸鱼条,”我小声附和道。
  “炸鱼条。想不得吧?这么简单的东西。至少也应该是牛排,才说得过去吧。哎,算了,我才不管呢,反正他吃到了他的炸鱼条。”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些许调皮。
  “而我呢,得到了你。”
  我们又走了几步。我头疼欲裂,用拳头敲了敲额头。
  “怎么了,查理?是不是很痛?”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我却无法回答。痛?我应该从哪里说起呢?撞车?翻车?三天来靠酒精维持的生命?婚礼?我的婚姻?抑郁症?过去的八年?我还有不痛的时候吗?
  “我好久没有感觉这么好了,妈妈,”我回答。
  她继续往前走,眼睛注意着路旁的草丛。
  “你知道吗,我和你爸爸结婚后的三年里,一直想要一个孩子。那个时候,结婚三年还不生孩子,算是很长的时间了。人们开始议论,是不是我身体有什么问题。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够想象没有孩子的生活。有一次,我甚至 …… 等等,让我看一看。”
  她带着我,朝我们院子一角的一棵大树走去。
  “这是有一天深夜,我睡不着,”她拍打着树干,摩挲着树皮说,好像要挖掘出一件宝藏。“哦,还在呢,”她说。
  我凑过去,看到树干一侧上刻着“PLEASE”几个字母。小小的,弯弯扭扭的字母。要仔细看才看得清,但确实是那几个字母。“PLEASE”。
  “不是只有你和吕贝塔才在木头上刻字呢,”妈妈笑着说。
  “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祈祷。”
  “祈祷有个孩子?”
  她点点头。
  “为了生我?”
  又是点点头。
  “在一棵树上?”
  “树每天都向上看,望着上帝的方向。”
  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知道,”她举起双手,像是向我投降。“你总是老一套,妈妈,”她模仿我的口气说道。
  她又摸了摸树皮,发出了轻轻的吁声。她似乎在回忆自从我降生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如果她知道了我的状况,又会有怎样的感慨呢?
  “现在,你知道妈妈是多么希望把你生出来了吧,查理,”妈妈的手松开树杆,“做孩子的,常常会忘记这些。他们觉得自己的降生是个负担,而不是父母实现了的心愿。”
  她拉了拉外套。我想要哭。实现了的心愿?有多久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温暖的话了。对此,我应该心存感激,感到羞愧,并对自己的自暴自弃感到后悔,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