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者:[法]丹纳    更新:2021-11-25 09:21
  他乔装回家,嘱咐老婆叫追求她的人多多送她项链手镯,他直要他们孝敬够了才把他们杀死。女巫西尔赛委身于他的时候,或者水神卡利普索提议让他动身的时候,他都叫她们发誓,以防万一。人家问他姓名,他随时背得出新编的故事或家谱,说得头头是道。便是他不认识的巴拉斯〔战神〕听了他编的故事,也佩服他恭维他,说道:“嗅,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扯谎大家,想不到你这样诡计多端,除了神明,谁也比不过你的聪明!”——子孙也不辜负这样的祖先:在文明衰亡的时候正如文明开始的时候一样,他们身上最主要的是才气,他们的才气素来超过骨气;现在骨气丧尽,才气依旧存在。希腊屈服以后,希腊人中出现一批艺术鉴赏家,诡辩家,雄辩学教师,书记,批评家,领薪水的哲学家;在罗马统治之下又有一般当清客的,说笑凑趣的,拉纤撮合的所谓“希腊佬”,勤快,权警,迁就,什么行业都肯干,什么角色都肯当,花样百出,无论什么难关都能混过:反正是斯卡班,玛斯卡利,一切狡狯小人的开山祖师,除了聪明,别无遗产,完全靠揩油过活。——再回头看他们的盛世,把他们最使人钦佩和同情的大事业考察一下。这事业就是科学:而他们的从事科学还是出于同样的本能,同样的需要。腓尼基人长于经商,有一套数学用来算账。埃及人会丈量,凿石头,有一套几何学,在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洪水之后用来恢复田地的疆界。希腊人向他们学了这些技术和方法还嫌不够;他不能满足于工商业上的应用:他生性好奇,喜欢思索,要知道事物的原因和理由;他追求抽象的证据,探索从一个定理发展到另一个定理的观念有哪些微妙的阶段。基督降生前六百多年,赛利斯已经在论证二等边三角形的两角相等。据古人传说,华人哥拉发见了“从直角三角形之弦引伸的方形,等于其他两边引伸的两个方形之和”,欣喜若狂,许下愿心要大祭神明。他们感到兴趣的是纯粹的真理,柏拉图看到西西里的数学家把他们的发现应用于机器;责备他们损害科学的尊严;按照他的意思,科学应该以研究抽象的东西为限。的确,希腊人不断的推进科学,从来不考虑实用。他们对于圆锥曲线的特性的研究,直到一千七百年后刻卜勒探求行星运动的规律,才得到应用。几何学是我们一切正确的科学的基础,他们在这方面分析的正确,使英国至今还用欧几里得几何作为学校教本。分析各种观念,注意观念的隶属关系,建立观念的连锁,不让其中缺少一个环节,使整个连锁有一项颠扑不破的定理或是大家熟悉的一组经验作根据,津津有味的铸成所有的环节,把它们接合,加多,考验,唯一的动机是要这些环节越多越好,越紧密越好:这是希腊人的智力的特长。他们为思想而思想,为思想而创造科学。我们今天建立的科学没有一门不建立在他们所奠定的基础之上;第一层楼往往是他们造的,有时甚至整整的一进。发明家前后踵接:数学方面从毕大哥拉到阿基米提,天文学方面从赛利斯与毕太哥拉到希巴尔卡斯与托雷美,自然科学从希波克拉提斯到亚理斯多德和亚历山大里的一般解剖学家;历史学从希罗多德到修西提提斯与波利俾阿斯;逻辑学,政治学,道德学,美学,从柏拉图,塞诺封,亚理斯多德到斯多噶学派与新柏拉图学派。——如此醉心于观念的人不会不爱好最崇高的观念,概括宇宙的观念。十一个世纪之内,从赛利斯到查斯丁尼安,他们哲学的新芽从未中断;在旧有的学说之上或是在旧有的学说旁边,老是有新的学说开出花来;便是思考受到基督教正统观念拘囚的时候,也能打开出路,穿过裂缝生长。有一个教皇曾经说:“希腊语文是异端邪说的根源。”在这个巨大的库房中,我们至今还找到后果最丰富的假定,他们想得那么多,头脑那么精密,所以他们的猜想多半合乎事实。
  在这方面,只有他们的热诚胜过他们的成就。——在他们心目中,关心公共事务和研究哲学两件事是人与野兽的分别,希腊人与异族的分别。只要读一遍柏拉图的《西阿哲尼斯》和《普罗培哥拉斯》,就可看到一些年纪轻轻的人以如何经久的热情,通过艰难的辩证法追求抽象的观念。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辩证法本身的爱好;他们不因为长途迂回而感到厌烦;他们喜欢行猎不亚于行猎的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终点。在希腊人身上,穷根究底的推理家成分超过玄学家和博学家的成分。他喜欢作细微的区别,巧妙的分析,要求精益求精,最高兴织蜘蛛网那样的工作。
  在这方面手段之巧,无与伦比,尽管这个太复杂太细巧的网对理论与实际毫无用处,他也毫不介意;只消看到绝细的丝能织成对称的,细微莫辨的网眼,就感到满足。——在这里,民族的缺点也表现出民族的天才。希腊是无事生非的强辩家,雄辩学教师和诡辩家的发源地。我们在别处从来见过一群有声望的优秀人物,象哥尔基阿斯,普鲁塔哥拉斯,波吕斯等等,能把以曲为直,对一个荒谬绝伦的命题振振有辞的加以肯定的艺术,传授得如此成功,如此光彩。希腊的雄辩学教师竟会赞美瘟疫,热病,臭虫,波利非玛斯和瑟赛提斯;
  一个希腊哲学家还说哲人在法拉利斯的铜牛中快乐无比;有些象卡尼阿提兹那样的学派〔新学院派〕同时站在正反两面作辩护;有些象亚纳西台漠斯那样的学派〔怀疑派〕,认为没有一个命题比反命题更真实。在古代传给我们的遗产中,似是而非的和怪僻的议论比任何时代为多。他们的机智要不在谬误方面和真理方面齐头并进,就会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一类的聪明从推理转移到文学方面,便形成所谓“阿提卡”趣味:讲究细微的差别,轻松的风趣,不着痕迹的讥讽,朴素的风格,流畅的议论,典雅的证据。相传阿培利去拜访普罗托哲尼斯,不愿留下姓名,拿笔在盘中画了一条又细又曲折的线。普罗托哲尼斯回家看了,说那必是阿培利,便在图旁画了一条更细更活泼的线,叫人下次拿给客人看。阿培利第二次来,看到人家画得更好,心下惭恨,便画了第三条更精炼的线,把原有的两个轮廓一分为二。普罗托哲尼斯看了说:“我输了,我要去拥抱我的老师。”——这个传说可以使我们对希腊的民族精神约略有个观念。他们就是用这种游丝一般的线条勾勒事物的轮廓,就是凭着这种天生的巧妙,精密,灵敏,在观念世界中漫游,目的是要把许多观念加以区别,联系。
  三
  但这不过是第一个特点,还有另外一个。我们再回头看看地形,就发觉第二个特点和第一个结合在一起。——在民族的事业上和历史上反映出来的,仍旧是自然界的结构留在民族精神上的印记,希腊境内没有一样巨大的东西;外界的事物绝对没有比例不称,压倒一切的体积。既没有巨妖式的喜马拉雅,错综复杂与密密层层的草木,巨大的河流,象印度诗歌中描写的那样;也没有无穷的森林,无垠的平原,狰狞可怖的无边的大海,象北欧那样。眼睛在这儿能毫不费事的捕捉事物的外形,留下一个明确的形象,一切都大小适中,恰如其分,简单明了,容易为感官接受。科林斯,阿提卡,培奥提,伯罗奔尼撒各处的山不过高九百多公尺到一千四百公尺;只有几座山高达一千九百多公尺;直要在希腊疆土的尽头,极北的地方,才有象庇来南和阿尔卑斯山脉中的高峰,那是奥林泼斯山,已经被希腊人当作神仙洞府了。最大的河流,贝南和阿基罗阿斯,至多不过长一百二十或一百六十公里;其余的只是小溪和急流。便是大海,在北方那么凶猛那么可伯,在这里却象湖泊一般,毫无苍茫寂寞之感;到处望得见海岸或者岛屿;没有阴森可怖的印象,不象一头破坏成性的残暴的野兽;没有惨白的,死尸一般的或是青灰的色调,它并不侵蚀海岸,没有卷着小石子与污泥而俱来的潮汐。海水光艳照人,用荷马的说法是“鲜明灿烂,象酒的颜色,或者象紫罗兰的颜色”;岸上土红的岩石环绕着亮晶晶的海面,成为镂刻精工的边缘,有如图画的框子。——知识初开的原始心灵,全部的日常教育就是这样的风光。人看惯明确的形象,绝对没有对于他世界的茫茫然的恐惧,大多的幻想,不安的猜测。这便形成希腊人的精神模子,为他后来面目清楚的思想打下基础。——最后还有土地与气候的许多特色共同铸成这个模子。土地的矿物面貌比我们的普罗望斯更显露,不象潮湿的北方隐没在可耕的土层和青翠的植物之下。土地的骨骼,地质的结构,灰紫的云石,露在外面成为巉岩,绵延而为悬崖绝壁,在天空映出峻峭的侧影,在盆地四周展开起伏的峰峦。当地的风景全是斩钉截铁的裂痕,刻成许多缺口和寄特的棱角,有如一幅笔力道劲的白描,奔放恣肆而无损于线条的稳健与正确。空气的纯净使事物的轮廓更加凸出。阿提卡的天空尤其明净无比。一过修尼阿姆海角,一二十里以外就远远看到雅典卫城顶上矗立着巴拉斯神象,连头盔上的羽毛都历历在目。海美塔斯山离开雅典有八九里;可是一个初上岸的欧洲人以为吃中饭以前还能来回一次。模糊的水汽老是在我们的天空飘浮,却从来不到这儿来减淡远处的轮廓;这些轮廓决不隐约,含糊,象经过晕染似的,而是十分清楚的映在背景之上,有如古瓶上画的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