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法]丹纳    更新:2021-11-25 09:21
  至于五光十色的形体,我们不过瞥见一鳞半爪,而且还不能久留,在我们内心的幕上才映出一些模糊的轮廓,马上就消失了。如果能记住形体,有个明确的印象,那是全靠意志,靠长期的训练和反教育的力量。所谓反教育是把我们受的普通教育硬扭过来。这种可怕的努力不能不产生痛苦和骚乱。现代最善于用色彩的人,不论文学家或画家,都是耽于幻象的人,不是过于紧张,就是精神骚动。——相反,文艺复兴期的艺术家是千里眼。同样一个“树”字,头脑还健全而简单的人听了立刻会看到整棵的树:透明和摇曳的叶子形成一个大圆盖,黝黑的枝条衬托着蔚蓝的天空,皱痕累累的树身隆起一条条粗大的筋络,树根深深的埋在泥里抵抗狂风暴雨,所有这一切历历如在目前;他们的思想决不把事物简化为一个符号与数字,而是给他们一个完整与生动的景象。他们能毫无困难的保留形象,毫不费力的召回形象;他们会选择形象的要点,并不苦苦追求细节:他们欣赏他们心目中的美丽的形象,用不着那么紧张的把形象扯下来抛到外面去,象从身上揭掉一块活剥鲜跳的皮似的。他们画画,好比马的奔跑,鸟的飞翔,完全出于自然。那个时代,五光十色的形体是精神的天然语言;观众对着画布或壁画观赏形体的时候,早已在自己心中见过,一看就认得。画上的形象对观众不是陌生东西,不是画家用考古学的拼凑,意志的努力,学派的成法,人为的搬出来的。观众对色彩鲜明的形体太熟悉了,甚至带到私生活和公共典礼中去,围绕在自己身边,在画出来的图画旁边制造出活的图画来。
  你们看看服装吧,差别有多大!我们穿的是长裤,外套,阴森森的黑衣服;他们身上却是盘金铺绣的宽大的长袍,丝绒或绸缎的短褂,花边做的衣领,刻花的剑和匕首,金绣,钻石,插着羽毛的小圆帽。所有这些华丽夺目的装饰,如今只有妇女才用,当时却用在缙绅贵族的衣服上。——再看那些光怪陆离的赛会,每个城市都有的入城典礼,马队游行:那是上至诸侯,下至平民,人人喜爱的娱乐。——米兰公爵迦莱佐·斯福查一四七一年访问佛罗伦萨,带着五百武士,五百步兵,五十名穿绸著缎的当差,二千个贵族和随从,五百对狗,无数的鹰;路费花到二十万金杜加。——圣·西施多红衣主教比哀德罗·利阿利奥,款待一次法拉拉公爵夫人,花了二万杜加;然后他游历意大利,随从的众多,场面的豪华,人家竟以为是他的哥哥教皇出巡。——洛朗·特·梅提契在佛罗伦萨办一个化装大会,表演古罗马政治家加米叶的胜利。大批红衣主教都来参观。洛朗向教皇借一头巨象,因为象在别的地方,教皇送了三只豹来,还为了身分关系不能来参加盛会,表示遗憾。——吕克雷斯·菩尔查进罗马的时候,带着两百个盛装的女官,骑着马,每人有一个绅士陪随。——贵族和诸侯门的威武的姿态,服装,排场,给人的印象好比一本正经的演员排着仪仗游行。从编年史和回忆录中可以看出,意大利人只想及时行乐,把人生变做一个盛会。他们觉得为别的事情操心是冤枉的:最要紧的是让精神,五官,尤其眼睛,得到享受,豪华的大规模的享受。的确,他们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们对政治与慈善事业的关切,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没有国会,没有会议,没有报纸;出众的人或有权有势的人,没有什么议论纷坛的群众需要领导,不必考虑公众的意见,参加沉闷的辩论,提供统计的数字,为道德问题或社会问题打主意。意大利的统治者都是些小霸王,权力靠暴力夺取,也靠暴力保持。他们空闲的时间就叫人建筑,画画。富翁与贵族同霸主一样只想寻欢作乐,罗致美丽的情妇,雕像,图画,华丽的服装,安插一些间谍在霸主身边,打听有没有人告密,想杀害他们。
  他们也不为宗教烦恼或操心;洛朗·特·梅提契,亚历山大六世,或路多维克·斯福查的朋友们,不想办什么传道团体去感化异教徒,筹募基金去教育群众,提倡道德;那时意大利人对宗教非但不热心,而且还差得远呢。马丁·路德满怀着信仰,诚惶诚恐的来到罗马,结果大为愤慨,回去说:“意大利人目无神明达于极点,他们嘲笑纯正的宗教,挖苦我们基督徒,因为我们样样相信圣经……他们上教堂的时候有句话:我们去迁就一下群众的错误吧。——他们还说:倘若我们每件事情相信上帝,那就苦死了,不会有快乐的时候了。我们只要顾着体统,不应该样样相信。”——的确,群众的气质就是异教徒;而有教养的人是因为受了教育而不信神的。路德还深恶痛绝的说:“意大利人不是作乐,就是迷信。平民害怕圣·安东尼和圣·赛巴斯蒂安远过于基督,因为那两位圣徒会叫人生疮。所以禁止小便的地方,墙上都画着圣·安东尼的像,手里拿着火枪。他们就是这样生活在极端迷信之中,不知道上帝的训戒,不信肉体的复活,灵魂的永生,只怕暂时的创伤。”——很多哲学家,或是暗地里,或是半公开的反对神的启示和灵魂的不灭。基督教的禁欲主义和苦行主义到处受人厌恶。诗人如阿里欧斯托,威尼斯的路多维契,波尔契,都在作品中猛烈攻击僧侣,用大胆的隐喻反对教义。波尔契写了一首诙谐诗,每章开头都放一句“和撒那”和一段弥撒祭的经文。他解释灵魂怎样进入肉体,说好比把糖酱包在一块热腾腾的白面包里。灵魂到了另一世界又怎样呢?“有人以为能找到美味可口的小鸟,剥光了的莴雀,软和的床铺,为了这缘故,他们才亦步亦趋的跟着修道士走。但是,亲爱的朋友,一朝进了黑暗的山谷,我们再也听下见‘荣耀吾主”的歌声了。”
  当时的道学家和传教师,如勃罗诺和萨佛那罗拉,对这种无神论和纵欲的生活大声呵斥。统治过佛罗伦萨三、四年的萨佛那罗拉对市民说:“你们的生活和猪一样,只知道睡觉,嚼舌,闲逛,纵酒,淫乐。”固然,传教师和道学家说话有心粗声大气要人听见,不免把话说得过分一些;但不论打多大折扣,总还留下些事实。从一般贵族的传记中,从法拉拉和米兰的公侯们或是无耻的或是精益求精的娱乐中,从梅提契一家在佛罗伦萨的讲究的享受或放肆的淫欲中,可以看出他们作乐的程度。梅提契家族是银行家出身,一部分靠武力,大部分靠才干,当了行政长官,独霸一方。他们养着一批诗人,学者,画家,雕塑家;叫人在爵府里画神话中打猎和爱情的故事:在图画方面,他们喜欢但罗和包拉伊乌罗的裸体,提倡风流逸乐,助长异教的巨潮。所以他们容忍画家们荒唐。你们都知道弗拉、菲列波·列比拐逃修女的故事,亲属出头控诉,梅提契一笑置之。另外一次,列比替梅提契家画画,因为一心在情妇身上,被人锁在屋内,逼他完工;他把床上的被单拧成索子,从窗口吊下去逃走。最后,高斯摩说:“把门打开;有才的人是天国的精华,不是做苦工的牲口;既不应该幽禁他们,也不应该勉强他们。”——罗马的情形更糟:我不便叙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行乐,那只能在他典礼官蒲卡尔特的日记中看,关于帕利阿卑和酒神的庆祝会,只有拉丁文好描写。雷翁十世原是一个趣味高雅的人物,爱好优美的拉丁文和措辞巧妙的短诗;但他并不因此而放弃逸乐,不图肉体的畅快。在他身边,培姆菩,摩尔查,阿雷蒂诺,巴巴罗,甘尔诺,许多诗人,音乐家,清客,过的生活都不足为训,写的诗往往还不止轻佻而已;红衣主教皮皮埃那为教皇上演的一出喜剧叫做《卡朗特拉》,如今就没有一家戏院敢上演。雷翁十世叫人把请客的菜做成猴子和鸟鸦的模样。他养着一个小丑玛利阿诺修士,胃口惊人,“能一口吞一只白煮的或油炸的鸽子,据说他能吃四十个鸡子和二十只鸡。”雷翁十世爱狂欢,爱异想天开和滑稽突梯的玩艺儿;活泼的幻想和象动物那样的精力,在他身上和别人身上一样过剩,他最高兴穿着长靴,套着踢马刺,到契维大一凡契阿一带荒野的小山上去打野猪糜鹿;他举行的赛会也不比他的日常生活更合乎教士身分。后面我要引用一个亲眼目睹的证人,法拉拉公爵的秘书的描写。把雷翁十世的娱乐和我们的娱乐作一对比,可以看出规矩体统的力量在我们身上扩大了多少,强烈与放肆的本能减缩了多少,活泼的想象力如何屈服于纯粹的理智:也可以看出那个半异教的,完全肉感而画意极重的时代,精神生活不压倒肉体的时代,距离我们多么远。
  “星期日晚上我去看了喜剧表演。兰谷尼大人带我走进西波府上的穿堂,看见教皇和一些年轻的红衣主教都在那里。他来回走着,让身分相当的人一个个进去;预定的额子满了,大家便走往演戏的场子。教皇站在门口,一声不出给人祝福;他喜欢让谁进去就让谁进去。厅上一边是舞台,一边是梯形的看台,上面放着御座。外界人士到齐之后,教皇登上御座,比地面高出五级;许多大使和红衣主教按级位坐在他周围。观众大约有两千,落座完毕,台上在笛子声中落下一个布慢,画着修士玛利阿诺的像,好几个魔鬼在两旁和他打趣;中间写着一行字:玛利阿诺修士的玩艺儿。然后奏起音乐。教皇戴着眼镜欣赏美丽的布景,那是拉斐尔的手笔,出路和远景画得很好看,博得许多人赞美,教皇也欣赏画得很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