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作者:二月河    更新:2021-11-25 09:20
  他自己车马宫室、锦衣玉帛的供奉着,还要聚敛天下之财。他这是在无分贵贱良莠,一网打尽地整治百姓啊!纵观吏治,横看民心,他能有好下场吗?”他历数雍正登基以来的种种虐政后又说,“你方才说得很对,要不是被张兴仁这样的人救了,你现在早已是身首异处了。所以,现今当务之急就是劝告岳钟麒起兵反正,这才是上上之策!”
  张熙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岳钟麒不敢进京述职,就是怕步了年羹尧的后尘。但他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呀,学生看,他这是举棋不定!老师说的事,宜早不宜迟。学生打算立刻就找他当面谈谈。”
  “不不不,请稍安匆躁。劝岳钟麒举旗造反,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啊!你能保证他不把你送上断头台吗?”
  “那怎么会?他总还算是岳武穆的后世子孙嘛。”
  曾静说:“自古以来,忠臣家里出逆子,你千万不能以此来衡量他。他如果自认为是汉家儿男,那当初就不会出来做官了。我觉得还是从利害入手劝他,再晓以大义,好生地写封信去。他怕的是雍正屠杀功臣,我们就从这上头下手。我这篇文章写不好,你哪里也不能去。”
  张熙说:“老师,那你为什么还迟迟不肯动笔呢?”
  “唉,我是在为你着想啊!你这一去犹如当年的荆轲刺秦王,凶多吉少啊!我已将近花甲,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的人哪!”
  张熙慨然说道:“这些我早就想好了,家中也已作了安排。老师放心,我母亲也是位深明大义之人。”
  他们这话说过七天之后,张熙与曾静洒泪而别。这一趟路,足有三四千里呀!张熙抱定了必死之心,也不计较路程的远近。他身上只带了四十两银子,其余全都留给老师,背着曾静给他的一件老羊皮袄,便踏上了西去的漫漫长路。待他来到西宁时,早已是雍正七年的正月了。
  张熙先自找了一家客店安下身来,洗洗澡,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提足了精神去见岳钟麒。来到大营门口,他请守门的军士通禀说:“我是从湖南专程到这里来的,带来了一位故人给岳大将军的亲笔信,请代为传禀。”
  “请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
  “哦,不敢,我叫张熙。”
  那戈什哈不再问什么,带了张熙的名刺便走了进去。过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笑着说:“岳大帅正在议事,请跟我来吧。”
  张熙跟着他来到营里坐下,那兵丁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吧,这是岳大帅的签押房。壶里有茶,岳大帅很快就下来了。”
  张熙放眼打量这座签押房时,只见中间的大条案上,堆放着一尺来厚的文书;北边是一面大炕,炕上铺着虎皮褥子;南门靠墙边支着一个茶吊子,在嘟嘟地冒着水气;东墙下是一排白木板凳,其余别无长物。只在西墙下的条案上方,挂着一幅字,上写两个大字:“气静”却既无题头又无落款,显得十分清寒朴实,张熙先就有了一个好印象。
  接着,猛听到外面门帘一响,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黑红的脸膛上精光四射,一望就知,这就是那位雍朝的第一名将岳钟麒了。跟着他的后边又过来几名小校,帮着他脱去外衣,换上小褂。岳钟麒的脸上,却始终是冷若冰霜,看不出一点表情。张熙的心头不由得一阵突突乱跳。
  “你就叫张熙?”岳钟麒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说,“嗯,好相貌,是个英俊男儿!这么大冷的天儿,你从湖南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不容易啊!”
  张熙突然醒过神来,连忙跪下叩头说:“岳大将军安好!小人就是湖南生员张熙,奉了老师之命特地赶到军前,有机密要事想面禀将军。”
  “啊?你不是来送信的吗?”
  张熙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帐中的军士们,却没有说话。
  “哦,你不要多疑。带兵的人,谁跟前没有几个敢死之士?他们都是跟着我多年,又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有话便说,有信也可以拿出来,不要这样忸忸怩怩的。”
  张熙心想,这种情形下万万不能开口多言,便从棉衣里面扯下一角来,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来呈了上去说:“大将军,请过目。”
  岳钟麒接过那封信,先赞了一句:“嗯,一笔好字!”他又抽出信笺来,刚看了一眼,就吓得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只见那上边写道:
  谨致故宋 鹏举元帅武穆少保之后
  钟麒将军麾下
  湘水石介叟顿首拜上
  岳钟麒惊异地想:“石介叟”这个名字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写这样的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一百二十七回 劝造反张熙受折磨 诱真情岳帅盟誓言
  岳钟麒一见到“石介叟”这个名字,再加上信头上那“故宋鹏举元帅武穆少保之后”这些字眼,心里就全明白了。自己虽然是岳飞的嫡传子孙,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这位石介叟可真能胡思乱想,他写这封来,不就是明摆着要自己去造反嘛!但又一瞧,那个不要命的书生张熙,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又不得不把这信看下去。
  这封信写得很长很长,从当年岳飞的抗金说起,又谈到了现在的反满;从岳飞被害于风波亭上留下千古遗恨,再说到今日岳钟麒的前途。看得他头晕脑涨,眼花缭乱。再往下看,就更不得了。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军拥兵于凶险之地,以忠良之后,而事夷狄之君。年羹尧前车之鉴,即为将军今日之覆”:“君何不鼙鼓一鸣,号召天下有识之士,将十万将士西出三秦。则陆沉百年之中原,可以复苏矣”!这些话语中的不管哪一句,若传了出去,立刻就是杀头之祸呀!他竭尽力气把信看完,早已是大汗淋漓了。
  岳钟麒定了一下狂跳的心情说:“你送来的这封信,确实是性命交关啊。不过,人活一辈子,能读到这样的好文章,也真算得不枉此生了。只是——这个‘石介叟’却像是位先行者的名号。我当然是不计较的,但他既是这样相信我,总该让我知道他是谁,也总要见上一面才对呀?张熙,你说呢?”
  张熙在岳钟麒读信时,心里一直是十分紧张。他脸色煞白,一颗心就要跳出腔子来了。此刻听岳钟麒说出这话来,才算恢复了常态,说话也从容了不少:“岳大将军,在眼下这时候,我只能说,写这信的人是我张某的老师。此人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能通,天文地理风角六王皆贯。岳大将军只要心同此意,您这里大旗一举,老师虽远在千里,却旦夕可至。”
  岳钟麒摇摇头说:“这话你想骗谁呢?我可不是三岁小儿呀!”
  张熙昂然答道:“我张熙也是七尺男儿,岂能凭空胡言乱语?我愿留在将军这里作为人质,举事之日,如果家师不到,请您拿我祭旗就是。”
  岳钟麒还是在思忖着:“哎呀,这可不是件小事呀。单凭你我和他,恐怕是难办得到的。”
  “只要将军心意一定,照着信上说的去办。天应人归,自会有人响应的。”
  岳钟麒回过头来,对帐下亲兵们说:“你们都来看看,这个小娃儿来劝我造反,可他又信不过我。我要是这么带兵,你们不哗变才怪呢?”
  张熙感到受了轻蔑似的,他“唰”地站起身来说:“大人既然不信,那就放走我;如果大人还想邀功,人头就在这里!你何必要讥笑学生呢?”
  “放你走?邀功?讥笑?哼,小子,你不觉得自己太嫩了点儿么?说老实话,派你来这里的究竟是谁?你又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
  张熙这才知道了岳钟麒的真意,也知道自己既然已陷入天罗地网,就绝无生还之理,便仰天大笑道:“岳飞的后代?原来竟是如此的卑劣小人。我张熙错看了你了,哈哈哈哈……”
  岳钟麒沉着脸一声令下:“来,与我拿下了!”
  “扎!”
  “拖到外边,先抽他四十蔑条,打得狠一些!”
  “扎!”
  几个戈什哈转眼间就把这个“座上客”拉了下来,拖到外面的廊柱上绑了,僻哩啪啦就是一顿狠揍。
  坐在大帐里的岳钟麒,却听不到这张熙一声呻吟。他气得三尸暴跳,大声喝令:“送后堂去动大刑!只要不把他弄死,什么刑法全都可用!”他急躁不安地在地上来回踱步,刚一端茶杯,却又被烫了一下,气得他“咣”地一下,把杯子掼得粉碎。就在这时,师爷高应天走了进来问道:“外面打人,里头生气。大帅,您这是怎么了?”
  岳钟麒喘了口粗气,指着桌子上的信说:“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高师爷走上前来拿起了那封信,刚看了一眼,就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儿就倒了下去。他顺势坐在木凳上定下神来,仔细地把信读了一遍。岳钟麒在一边说:“好嘛,现在就有不少人连赶着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他还凑着这劲儿来给我来添油加醋,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这世道是怎么回子事,好像人人都活够了似的。我这里光是军务就忙得底儿朝天了,他还要给我来这一套,难道他真想把这泼天大祸栽到我头上吗?”
  高应天慢慢地把信折起来问:“大帅,您打算怎么办他?”
  岳钟麒想也不想地就说:“这案子该着刑部的人来问,立刻用大枷拷起来送到京城去!”
  高应天急急地说:“大帅呀,万万不能这样做!您想啊,只要您一公开解送,或者是迟滞审问,元凶首恶便会立刻听到消息,也就会马上逃之夭夭。御史们个个都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的人,他们见你拿不到主犯,还不就顺势参您个‘故意纵使主犯逃逸’的罪名吗?这事一定要办得利索,千万不能拖泥带水。您只要办得好,不仅那些说您是岳飞后代的谣言可不攻自破,说不定还能帮着皇上查出一个通着天的大案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