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孙犁    更新:2021-11-25 03:01
  要走,就像芒种,到我们部队上去。村里的工作,有老常他们也就行了。壮大我们的军队,才是最长远的打算。你回去就和老常谈谈吧。”
  他们在堤口上分手,高四海上堤回家,有一个女人从堤上跑下来。
  “谁呀这是?”高四海往旁边一闪,伸着头问。
  “我呀,”那个女人笑着说,“你不认识我?”“可不是一下听不出来。”
  高四海说,“这么大雨,你这是干什么去来?”
  “去找你家秋分,讨论问题儿。”那个女人说着,脚一滑,就仄着身子溜到平地上来了。
  刚刚走到河边上的老温,却听清了这是谁的声音。这声音,即使离得再远一些,说得再轻一些,他也会听得很清楚的。这是和他相好的那个东头的寡妇的声音。
  妇女也看见了他,追上来了。她轻轻地说:“喂,你等等我。”
  等她走到身边,老温说:
  “这么大雨,你干什么来了?”
  “听说书来呀!”那女人笑着说。
  “怎么我没看见你?”老温说。
  “我坐在人们的后边。”那女人说。
  雨点虽然细小,下的可紧。它滴落得很有力,打在干燥轻松的泥土上,泥土马上就把它吸收了。在眼下,收获了一季的土地,是需要多少雨水埃春苗们挺直着腰,仰着头,把中间的一张新叶,拧成一个喇叭承接着。突然降落的温暖的雨水,使它们的心胸张开,使它们的身体润湿了。
  老温和这个女人,在这样深的夜晚,这样紧密的雨里走着。他们走得很慢,风雨天对他们竟成了难得的时机。走到河滩里,看到那只被日本的炮弹打破,现在修理好了的摆渡船,那女人靠着它坐下来了。她说:“我累极了,歇一歇再走。”
  老温对面蹲在她的跟前,摸摸烟袋,想抽一锅烟,想一想又放下了。
  他说:
  “你找秋分讨论什么?”
  “讨论我和你的事。”那女人说,“这样就算完了呀?我怎么把那孩子抱到街上来?难道叫他在小屋里长大,一辈子不见日头?”
  “抱出来怕什么?”老温说。
  “那样省事?”女人说,“他娘是我,他爹是谁?”
  “人们不是全知道了吗?”老温说。
  “知道是知道了,”女人说,“还得办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老温说。
  “你要把我娶过去。”女人歪着身子哭了,泪水和雨点一同滴在摆渡船底上。这只摆渡船,每当夏季水涨,两岸相隔,曾经载负着多少男女,渡过了汹涌的河流。
  虽然全身已经叫雨水浇湿,女人的眼泪,却一直浇进老温的胸膛里去了。他说:“我要对得起你和孩子。你想,我不愿意把你娶过来?可是,我的家在哪里,难道叫你跟我去打短,在树底下睡觉。”“我不嫌你穷。”女人说,“跟着你,我沿街讨饭也情甘乐意。再说,眼下也没有要饭讨吃的了。”
  “秋分怎么说?”老温仰起头来问。
  “她说,过去我们做的事有些缺点。”女人说,“应该先结婚。她又说。
  这也不完全怨你和我,旧社会里的妇女们,并没有婚姻的自由。现在呢,她劝我和你结婚,她说这对哪方面也好。”
  “难就难在我还没有房子地。”老温说。
  “这我早就替你打算过了,”女人说,“我家里不是有那么两间瓦屋,几亩碱地?就缺你这么一个人来耕种收拾它哩!”“那我不干。”老温说,“那不成了倒踏门儿?再说你那当家子们也有话说。”
  “他们有什么话?秋分说,妇女今天也有继承权。”女人说,“你的脑筋还没有我开通,为什么净认那些老理儿?”“我想的更长远一些,”老温说,“眼下顶要紧的是抗日。
  是要不叫日本和张荫梧再过来,他们一过来,你看还有我们的活路?
  我现在想的不是结婚,是怎么着辞了活去参加八路。”“去抗日,那就更好。”
  女人说,“张荫梧在这里,俗儿不断找寻我,我连门儿也不敢出。你去抗日,我和孩子都有脸面。你的年纪过时不过时?”
  “抗日是看的决心,”老温说,“不像找男人看的是年纪。比起芒种来,我自然是老了一些,可是干起活儿来,不比他弱。论打整个牲口,铡个草什么的,他还得让我哩。”“人家讲究是出兵打仗,”女人笑着说,“又不是当长工。”“八路军里也有了马队呀。”老温说,“我们就这样决定。”“就这样决定吧。”女人说,“我们还是得先结了婚。头天晚上过了事,第二天早上,我就送你到队伍上。这不是我落后,这为的是端正我们娘儿们的名声,好有脸见人。”
  “你说的也有道理。”老温站起来。
  在旷野里,他亲了亲她那只亲近过一次的、现在被幸福和希望烧干了雨水和泪水的脸孔,就分别了。
  五十六
  老温回到家里,把辞活的事和老常说了,还说了结婚以后就去参军的事,老常说:“不呢,我还是愿意和你就伴儿。我们这些人,离不开土里刨食儿,可是眼下我们又没有自己的土地。既是要参加八路军,那我就不能拦你了。参加军队是根本,只有这样,我们才有长远的指望,不要犹豫,就去吧。这活什么时候辞呢?”
  “明天一早就辞。”老温说,“我先在春儿家住两天。”“那好。”老常说,“眼看四十的人了,虽然我们穷,结婚也是一辈子的大事。要准备准备。咱弟兄俩就伴过十年了,我不能帮衬你什么东西,给新人添箱。可是我有力气,跑前跑后的还行。”
  第二天早起,老温给牲口添上几筛子草,把自己的几件破旧衣服,两只鞋子,包裹好了,就找田大瞎子去。田大瞎子说:“老温伙计,这是你不干,可不是我辞你,你要和农会说清楚。按你们的律条是:东辞伙,工资按一年算;伙辞东,就得按月日算。实在说,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你这一走,真有点撂我的过儿。可是,赶上这个年月,我还有什么说的。回头我看看账,把你的活钱算给你。”
  “算出来,你就交给老常哥吧。”老温说着走出来。
  田大瞎子跟在后面说:
  “我们东伙十几年,按实情说,我们谁也没有亏待谁。就说前几天把你吊了一下,使你受了点委屈,那也是耀武的过,现在他走了,你叫我怎么办?
  咱们都要往长处看,谁也不要记恨这些小节。你走吧,我不送你了,以后,在外边要是混不上吃喝,你就还回来,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老温说:
  “不要你结记。我就是饿死在大道边上,也不会再登你家的门限儿!”
  “老温,你说的什么话?”田大瞎子说,“真的咱们就有了那么深的仇恨?
  说话不要往气上顶。我对你明白说了吧,这么几顷罪孽地,我也不想费心经营它了,回头,我想把它贱贱的去了,不担这个富户的臭名,我也参加农会,到那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其实,老温早已经走远,他这一套话语,是对送走老温、站在梢门口的老常说的,老常也没有答言。
  老温到了春儿家里,把小包裹往炕上一丢,说:“春儿,我把活辞了,要在你这里吃两天闲饭,行吧?”
  “行,太行呗!”春儿高兴的说,“我就去给你做饭。”“我不能白吃你的饭,”老温笑着说,“我去给咱挑水。”
  他挑上水桶,把小瓮灌满。又给春儿抱了柴来,坐下就烧火。春儿一边和面一边笑着说:“打了点麦子,今天叫你吃白馒头。什么时候,我用上这么一个大领青的长工就好了。”
  “不要盼那个。”老温说,“用上长工,人就黑了心。”“我说着玩儿哩,”春儿说,“我是说添上你,我倒轻闲多了。”
  “你轻闲不了几天,”老温从灶火里扯出一根火,点着烟说,“回头还得叫你忙活一阵。”
  他告诉春儿,要和东头寡妇结婚的事。春儿赞成极了,不过,她为难的说:“这是件大事,恐怕我料理不好,还是请大娘来吧。”
  “对,就请她来。”老温说。
  春儿带着两手面,去喊叫大娘。叫她赶快过来,有要紧的事儿商量。
  大娘立刻就来了,一听明白,就问:
  “合了八字儿?看了好晌儿?”
  “不用那个。”老温说,“个字只剩下四个字:人穷命苦。
  好晌不用挑,就是五月初五。”
  “几乘轿?几个吹打的?”大娘说,“就打着咱们定不起官轿,花轿总得有一乘。至少也得叫四个吹打的,娶场子亲事,连个响动儿也没有可不大好。”
  “我看全免了吧,”老温说,“抗日时期,凑合着办了事儿就算了。”
  “我不赞成大闹,也不赞成太省事。”春儿说,“今年不同去年,现在咱们是根据地了。我看就请咱村的子弟班来吹唱吹唱,叫他们喝上两盅就是了,也不费什么。”
  “他不懂得颜色布丝儿,明天集上,春儿去给他扯点布,做身裤褂。”大娘说。
  “行。”春儿答应着,“我再赶着给你做双鞋。”“那我就成了甩手掌柜的,什么也不管了。”老温笑着说。
  五月初五是端阳节。初四那天下午,小孩子们钻到村西大苇坑里去摘苇叶,回来叫母亲包粽子。其实小户人家还是吃不起,子午镇包粽子的不过十来家。春儿整整一夜没有睡觉,直到老常他们赶来两辆大车,老温穿戴好,到东头娶亲去了,她才稍稍休息了一下。
  本来订了四个吹鼓手,可是村中的子弟班,自动来了八个人。老常到工会一说老温娶媳妇,那些工人们争着来赶大车,要求拉着老温和新媳妇,围着村子多转几转。
  到东头,天还没亮,新人上了车,大车一直转到五龙堂村南里去了。
  太阳一露头,听见了大笛吹奏的将军令,大娘和春儿又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