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孙犁    更新:2021-11-25 03:01
  堤埝周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了这么多的蛤蟆,一唱一和,叫成了一个声音,要把世界抬了起来。春儿一个人有些胆小,她冒着雨跑到堤埝上去,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有一只野兔,张慌的跑到堤上来,在春儿的脚下,打了一个跟头,奔着村里跑去了。
  “看样子要发大水了。”春儿往家里跑着想。
  第二天,雨住天晴,大河里的水下来了,北面也开了口子,大水围了子午镇,人们整天整夜,敲锣打鼓,守着堤埝。开始听见了隆隆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日本人占了保定。大水也阻拦不住那些失去家乡逃难的人们,像蝗虫一样,一普面子过来了。子午镇的人们,每天吃过饭就站在堤埝上看这个。
  那些逃难的人,近些的包括保定、高阳,远些的从关外、冀东走来。
  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越走越少,从这些人的行囊包裹、面色和鞋脚上,就可以判定他们道路的远近,离家日子的长短。远道逃来的人,脚磨破了,又在泥水里浸肿了,提着一根青秫秸,试探着水的深浅,一步一步挪到堤埝跟前来。他们的脸焦黑,头发上落满高粱花,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央告站在堤坡上的人拉他们一把。
  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把一个小孩子背在背上,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不断跌倒在泥水里,到了堤埝边上,她向春儿伸伸手:“大姑,来把我们这孩子接上去!”
  春儿把她娘儿们扶了上来,坐在堤埝上,一群妇女围上来,春儿跑回家去,拿些饽饽来,给两个孩子吃着,那个女人说:“谢谢大姑。我们也是有家有业的人啊,日本人占了我们那个地方。”
  春儿问:
  “你们家是哪里呀?”
  “关外。当时指望逃到关里,谁知道日本人又赶过来,逃的还不如他们占的快,你们说,跑到哪里是一站呀?”
  “孩子他爹哩?”春儿问。
  “走到京东就折磨死了。”女人擦着泪。
  “日本人到了什么地方?”人们问。
  女人说:
  “谁知道啊,昨儿个我们宿在高阳,那里还是好好儿的,就像你们现在一样,可是今天早晨一起来,那里的人们也就跟着我们一块儿逃起来了。”
  人们都不言语了,那个女人叫小孩子吃了吃奶,就又沿着堤埝,跟着逃难的大流走了。
  天晴的很好,铺天盖地的水,绕着村子往东流。农民们在水里砍回早熟的庄稼,放在堤埝上,晒在房顶上。
  天空有一种嗡嗡的声音,起先就像一只马蝇在叫。声音渐渐大了,远远的天边上出现一只鹰。接着显出一排飞机,冲着这里飞来了。农民们指划着:“看,飞艇,三架,五架!”
  他们像看见稀罕物件一样,屋里的跑到院里来,院里的上到房顶上去。
  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堤埝上跑着,拍着巴掌跳跃着。
  逃难的女人回过头来说:[手机电子书网 Http://Www.qisuu.Com]
  “乡亲们,不要看了,快躲躲吧,那是日本人的飞机,要扔炸弹哩!”
  没有人听她,有些妇女,还大声喊叫她们的姐妹们,快放下针线出来看:“快些,快些,要不就过去了!”
  飞机没有过去,在她们的头顶仄着翅膀,转着圈子,她们又喊:“飞鸡,要下蛋了,你看着急找窝哩!”
  轰!轰!飞机扫射着,丢了几个炸弹,人们才乱跑乱钻起来,两个人炸死在堤埝上,一头骡子炸飞了。
  飞机沿着河口扫射,那里正有一船难民过河。河水很大,流的又急,船上一乱,摆渡整个翻到水里去。大人孩子在涌来涌去的大浪头中间,浮起来又淹没下去,一片喊救人的声音。
  日本人的飞机扫射着,轰炸着,河里的水带着血色飞溅起来。
  五龙堂能凫水的人全跳到水里去打捞难民。高四海老头子脱的光光的,拍打着浪头,追赶一个顺流而下的小孩子。他一个猛子扎了一里多远,冒出头来,抓住了小孩子的腿,抱到岸上来。他在搭救出来的水淋淋的难民中间走着喊:“谁是孩子的娘,这是谁家的孩子,没有主吗?”
  有的人说:
  “你老人家遮盖上点吧,这里净是女人们!”
  高四海说:
  “别放他妈的屁了,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些讲究!有理可就去和日本人说呀!”
  他找不到小孩子的娘,把孩子嘴朝下放在河滩上,又跳到水里去了,他专门打捞着女人,打捞上一个来就问:“别哭,快吐吐水,你的小孩我给你打捞上来了!”
  当女人摇头说不是她的小孩的时候,他就又跳进水里去了。
  一直打捞到天黑,有很多人是叫大水淹没死亡了。人们点着一堆堆的柴火,烘烤那些打捞上来的人们。高四海穿上衣服,逢人就打听小孩的母亲。
  有人说:这是从关外逃来的那个黑脸的年轻的女人的孩子,她恐怕是在水里炸伤了,没有力量浮起来淹死了,还有她那个大些的孩子。高四海听了,叫过秋分来说:“抱着这孩子到有奶的人家吃吃去,他娘死了,我们收养着吧!”
  秋分说:
  “这个年月,收养这个干什么呀?”
  “你不抱他,我就抱他去,”高四海说,眼里汪着热泪,“这年月,这年月,还哪里的这些废话呀!”
  夜晚,逃难的人们,就在熄灭的柴火堆旁边睡下了,横倒竖卧,河水汹涌的流着,冲涮着河岸,不断有土块滩裂的隆隆的声音。月光照着没边的白茫茫大水,和在水中抖颤的趴倒的庄稼。远近的村庄,担着无比的惊惶和恐怖,焦急和无依的痛苦,长久不能安眠。在高四海的小屋里,发出小孩子的撕裂喉咙的哭声。
  “日本!日本!”在各个村落,从每一个小窗口里,都能听到,人们在睡梦里,用牙齿咬嚼着这两个字。
  七
  前些日子,子午镇也曾买回几枝枪来。田大瞎子自己带一枝八音子,把一枝盒子交给田耀武,有两枝大枪叫村里几个富农地主子弟背着,每天早晨起来,在十字街口集合出操,田耀武是指挥。这些子弟对出操跑步没有兴趣,又怕以后真的挑兵,总是等到巳牌时还到不齐,随便报报数也就散了。
  并且,指挥虽然是大学毕业,也受过暑期军训,对于操法口令却非常生疏。
  自从那天,好容易分做前后两行,他喊:“前排不动,后排向前五步走!”
  以致后排的人顶了前排的屁股,田耀武在全村老百姓面前羞了个大红脸,也就懒的再集合这些人了。
  这些子弟们对枪还是有兴趣的,他们在夜晚背上枪枝去串女人门子,对相好的夸耀,说他不久就是一个官儿了。田耀武因为自己的媳妇一直没有回来,和老蒋的一个女孩叫俗儿的交接上了,每天晚上就住在她那里。
  俗儿是老蒋的第三个女孩。两个姐姐全出嫁了,长的也都平常;唯独这个老三,从小就显出是全村的一个人尖儿。十五六上就风流开了,在集上庙上,吃饭不用还帐,买布不用花钱。今年才十九岁,把屋里拾掇的干干净净,糊上雪白的窗纸,铺上大红的被褥。这天前半夜田耀武又来了,把盒子放在炕沿上吓唬她说:“小心着!你要再和别人好,这个玩意可不饶你!”
  俗儿笑着说:
  “你觉得我怕那个吗?我摸过的比你见过的还多哩!你瞎背着,会使吗?
  你能这样——”她说着一只手抓起盒子来,抬起穿着红裤衩的大腿,只一擦就顶上了子弹,对准田耀武。田耀武赶紧躲到炕头里面去说:“别闹,别闹!看走了火打着人。”
  俗儿关上保险,把枪放在桌子上,说:
  “你用不着拿这个唬我们,我们不怕这个。你这样说:你再和别人好,我就不给你钱花了——那我就没有话说了。”
  田耀武说:
  “别废话了,你愿意和谁好就和谁好,我也快走了。”
  “你到哪里去?”俗儿把灯挑亮,仄到炕上来。
  “到南边做官儿去。”
  “这个东西也带走吗?”俗儿问,她指指放在桌子上的枪。
  “带着,道路上不平静。”田耀武说。
  “你们有钱的人,哪里也能去,你也带我去吧,给你搓搓洗洗的。”俗儿笑着说。
  田耀武只是笑了一下。俗儿说:
  “和你说着玩儿哩,我跟你去干什么?我人穷命苦,活该受罪,日本人来了再说他来了的,在劫的难逃,天塌了还有地接着呢!可是,你这趟出去,盘川脚给,也得花不少的钱吧?”
  田耀武说:
  “家里有些现洋,老头子全埋起来了,我还得到城里铺子里去拿钱。”
  “穷家还富路哩,何况你们是有钱的主儿,”俗儿说,“哪天走,规定了日子没有?我还得给你送送行哩!”
  “不要你送行,”田耀武说,“快脱衣裳睡觉吧,什么时候走再告诉你!”
  俗儿慢慢脱着衣服,又问:
  “路上不平安,你有个伴没有?”
  “没有,”田耀武说,“平汉路不通了,叫老常送我到濮阳,再从那里坐火车。”
  “也得在五龙堂过河吧?”俗儿问。
  “嗯。”田耀武答应着把灯吹灭了。
  半夜里,村里住了兵,人们乱了起来,田大瞎子派芒种把田耀武从热被窝里叫走了。俗儿刚刚合上眼,就听见有人轻轻敲打着窗棂说:“走了吗?”
  “走了。”俗儿说。
  “问清楚了没有?”
  “问清楚了:有枪有钱,老常送他,在五龙堂过河。”
  “日期哩?”
  “没有定准。”俗儿说,“你每天在河口上留点意就是了。
  得了便宜,可别忘了我。”
  “你的大功一件。”窗外的人压着嗓子笑着,“给你买件花褂。”
  “你还进来睡不?”俗儿撒着娇问。
  “你叫我就热锅吗,他妈的!”那个人说着,爬上房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