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作者:朱秀海    更新:2021-11-25 02:51
  他本不想和首长“套近乎”,但首长主动提起了旧事,他不由自主就感动了,说出了妈妈让他说出的话:
  “伯伯,妈妈让我代她问你好。国事繁忙,你要多保重身体。”
  首长“哦”了一声,微笑着,眼睛里的水光越发明亮了。江涛一刹那间想道:老人正处在饭后常常会出现的愉快、温柔、怀旧的心境里。这时的他根本不像是一位以威严闻名全军的首长,而像是一位普通的长者。他的另一个感觉是:今晚他不需要汇报什么了,对于公母山地区发生的战争,首长可能早就清楚了。老人要他来,真的可能只是想见见他这位在公母山之战立下功勋的××的儿子。
  “你妈妈还好?”
  “她很好。”
  “你们弟兄姐妹几个?”
  “就我和妹妹。”
  “唔。……”
  一场愉快的、叙旧式的、江涛以为时间会持续很久的谈话刚开始就被打断了。一个级别相当高的参谋军官——后者也经常在电视要闻上出现——突然走进客厅,一步也不停地走到首长面前,俯下身子,悄悄地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首长的面容没有变。他的神情本来就是大气的,国家世界的大事都在掌握之中的,现在他还是这样一种神情,但是方才和江涛谈话时悄然浮动在他脸上的那一点轻松的油彩似的亮光却消失了。现在的他又像人们在电视上常见的那样平静、威严,不动声色中潜隐着一种只有肩负天下大任的人才会有的简单、冷峻、令人望之生畏的精神力量了。
  “通知外交部发表声明,××地区发生的事态与我国的国家利益密切相关,我们绝不会听之任之!”
  参谋军官简捷地回答了一个“是”字,转身走出客厅。首长刚刚把目光转回到江涛身上,又一名文职人员匆匆走来。
  “首长,我来了。”
  “外电有什么报道?”
  “他们怀疑我是否真有能力维护我国在××地区的利益。”
  首长眉头微皱,沉思有倾,直视他一眼,目光明亮:
  “通过有关渠道,向海外报纸透露一条消息,说我国潜艇正在××海区出没!”
  文职人员望着他,停了一瞬,问:
  “外国记者询问此事,如何回答?”
  “‘无可奉告’。”
  首长已经站起来了。一名女服务员走来给首长穿上一件外衣,又有两名军人——首长的警卫和秘书走来,一左一右站在老人身边。文职人员将首长的话记在随身携带的一个很大的簿子上,抬头,说:
  “我马上去办!”
  首长点点头。文职人员走了。首长站立,江涛也跟着站起。这一忽儿,首长重新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来。
  “好了,七点钟我要去见一个外国代表团。你眼下刚到L师当师长?……那个部队好,是红军的老底子。要好好干。……回去问你妈妈好。哦。……?”
  首长边说边向门外移动脚步。江涛跟着他走到门外,看他上车,车几乎一下就开走了。
  ……这天夜里,因离家太远,江涛仍是在总部招待所里度过的。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江涛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首长接见他的全过程,惊讶地发觉公母山之战带给自己内心的、如同岩浆一样一直在沸腾的激烈与感动,突然消失了。
  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正是首长接见他的几分钟里自己见到和听到的一切,使他不再只是用自己的目光、也仿佛能用首长的目光回顾公母山之战了。他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事实上在这位肩负着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首长的目光中,在他的心里,他的生活中,国与国之间的和平与战争每日每时都在进行,战争是整个地球范围的战争,和平也是整个地球范围内的、由从没停息过的战争支撑或者掩饰下的和平。在这样一种目光下,无论公母山地区的那一块国土还是公母山收复战斗,都是地球上时刻都在展开的、巨大的动态的战争与和平棋局上的一个小小角落和小小事件,公母山地区的硝烟与战火,只是人类占据的广大陆地、海洋、天空间燃起的一缕轻烟。对他来说,公母山战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过去,但对于这位首长和中华民族保家卫国的历史而言,它却早就过去了。首长接见他,或者就是想见见他本人——××的一个因公母山之战名声大噪、引起了他的回忆和兴趣的儿子——而已。
  第二天早上他回了家。
  家里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年初妹妹和妹夫离开北京,到南方经济特区办公司去了,只剩下母亲一人,显得空荡荡的。自从婚后搬出这幢小楼,他很久没在自己房间里睡过了,床显得小,气味也异样了。等母亲也用“那一小仗”来称呼他刚刚经历的战争,江涛的心绪完全变坏了。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军人是不幸的,你可能因为一辈子打不上仗而无法建树功勋,更可悲的是你即使参加了一场战争,九死一生,仍然得不到过去年代的军人们得到的荣誉。……军人在这个时代变得不重要了,你可以沿着职业的阶梯升到最高一层,却依然是一位默默无闻的人物。……”夜里,望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他这样想。
  但就是这样思考的时刻也不多了,它们突然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还是走下战场后他躺在林间想过的那件事。“……你必须活下去。可是怎么活下去呢?”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才想到,自己的战后生活真地开始了。
  第二天晚上,他放下碗筷,百无聊赖地走进客厅,坐下看电视,母亲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高个头女子引进来,微笑着对他说:
  “江涛,这是你费叔叔家的芳芳,你们谈谈吧。”
  江涛明白母亲的用意了。费叔叔是一位部长,曾在父亲手下干过,现在这女子就是他的千金。女子衣着入时,眉眼也不难看。但她既比不上张莉,更无法同弃他而去的白帆相比。
  “请坐。”母亲走开后,他简单地、冷淡地对她说。
  女子在沙发上坐下了,小心理了理翠绿底色描金图案的百褶裙的裙裾。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直截了当地说:
  “江涛,我知道你。……伯母给我讲过你的情况。我个人不反对咱们建立朋友关系。……我惟一的条件是:你要尽快想办法调回北京来!”
  江涛的心被刺疼了。在这个女子的话语里,他清楚地听出了对他目前的军人职业的蔑视。他站起来,尽可能冷静、却仍旧生硬地说:
  “对不起,我并不想调回北京工作。……谁说我会调回北京工作?”
  女子的脸红了。又坐了一分钟,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手包,说了声“再见”,就从客厅里走掉了。
  江涛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便一个人去了西山,玩到天黑透才回家。一进门,又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
  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女子,头发是新做的,服装很讲究,手上戴着名贵的钻戒,妆化得过分了点儿……看到他回来,妈妈从沙发中站起,女子也跟着站起来二下,脸越发红了,目光有一点慌乱。江涛跟母亲和客人招呼两句,走进卫生间洗手。妈妈跟进来,关上门。江涛发起火来:
  “妈,你怎么啦?难道我都困难到这种份儿上了吗?!”
  妈妈止住了他,小声地、生气地说:
  “你吵什么!……你总得再婚吧!她是乔老的小女儿,前年同丈夫离的婚,有一个女孩。是乔老主动跟我提起来的。……乔老这人也是的,什么事儿还没有,就说要给你们买一所房子了!”
  乔老是与父亲相熟的一位大艺术家,听说银行存款已到了八位数。江涛洗完手脸走进客厅,他忽然对自己有了一个要求:你应当试一试,看你是否还能走进今天北京的生活?
  看到他进来,女子又站起来一下,想轻快地笑一笑,目光中却显出了更多的紧张和慌乱。江涛可怜起她来:这是个被已经有过的婚姻吓坏了的小女孩。他问自己:你真能接受她吗?回答是:不。爱应当是自然的,发自内心的,就像张莉对他和他当初对张莉。这个夜晚对面前的女子和他来说完全是在受难。
  他客气地同她寒喧了几句。最后,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
  “我母亲对我的情况不了解。……这次返京之前,我已经有朋友了。”
  女子的脸白起来。她低下头坐了一分钟,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些,就告辞走了。
  江涛在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第二天上午,他便去买了火车票,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张莉的音容笑貌再次鲜明地生气勃勃地从心灵深处浮上意识的表层。现在他似乎才真正懂得自己的生活中已经发生的全部事情:他不能接受费芳和那位艺术家的女儿不仅仅因为他对张莉的死心怀愧疚,难以忘记,更重要的是,就在他并不过分看重张莉对他的爱、并不理解她给予他的幸福的价值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于接受这种爱和幸福了。张莉的爱就像来自山野的熏风,携带着阳光,裹挟着泥土、青草和野花的芬芳,热烈,温暖,朴素,自然,让你心旷神怡,生命中充满了激情和对未来的遐想,费芳和这位艺术家的女儿有的只是些虚饰的、做作的美,或者只有些工程设计图一样的婚姻计划。同张莉在一起,你会觉得无忧无虑,仿佛她就是大自然的化身,是上天给予你的恩赐,你能体验到的只是幸福,费芳和艺术家的女儿让你首先感觉到的却是婚姻锁链的沉重。在张莉给予过他那样的爱和幸福之后,后一种婚姻生活他无论如何也是接受不了的了。
  三天四夜后他在X市下了火车。公母山地区的战火仍在燃烧,L师没有马上撤得距战区太远。尹国才亲自带车来接站。他上了车,没有回部队,就去了S县城西的烈士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