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作者:朱秀海    更新:2021-11-25 02:51
  开枪吧。在这样的攻击行动面前,敌人的神经是要受一点刺激的。
  没有枪声。他们继续往上走。
  峰顶上一直没有响起枪声。
  他们上了峰顶。
  没有谁想到会登上峰顶。一旦登上峰顶,也没有谁马上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主峰上没有敌人。准确地说是不再有活着的敌人。峰顶有两间屋地大小,很平坦,月光清白。大家依次看到的是一道环形堑壕,一挺被遗弃的、枪口向着北方的重机枪,一些散乱丢在堑壕上下的冲锋枪和弹药。
  最后是那具背朝天蜷缩在东侧壕底的尸体。约摸是后心的部位上,插着一把只露出短柄的匕首。
  半截斜斜地痛苦地向上耸出的肩头将死者的军衔符号显露在月明里。上官峰看清楚了,死者是一名上尉。
  愣愣地站了一分钟。想到了在高地西北侧裂沟里听到的、从主峰上发出的叫喊。想起了在第三道堑壕下的交通壕里和自己擦身而过、影子一样溜下山去的几个人。模模糊糊地,他猜出了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事情。
  当主峰下进攻者一方只剩下一支六个人的队伍时,主峰上为数不多的几名守敌的神经终于崩溃了。一天来他们同样劫后余生,比进攻者更害怕第二个黎明的来临。
  身为上尉军官的死者妨碍了他们抓紧夜色尚存的机会逃遁。士兵们杀死了他,为自己争得了逃离634高地的自由。
  但也无法证明它就不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梦。
  战士们相继在峰顶坐下来。他也坐了下来。
  胜利了
  这胜利是他意想不到的
  仔细想一想,却是最应该取得胜利的一方取得了胜利
  我们的神经比他们更坚韧
  可是我并不感到欣喜,只觉得疲倦
  甚至也不敢悲哀,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怕不真实
  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胜利。主峰仍在敌人手中。我和吴彬他们还躺在高地西北侧的裂沟里残梦未醒
  今夜我一定要去结束掉的事情仍没有结束掉。我们六人对634高地主峰的攻击还没开始
  抑或我已经死了。我死了却以某种灵魂的形式继续活着。我的灵魂走出我的躯壳飘上了主峰。它固执地不愿离开634号高地
  需要一个证明
  无论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都需要一个证明
  ……
  夜在延伸。月色白亮了许久许久,终于黯淡下去。上官峰僵直地坐着,不敢稍有懈怠。
  先是拂晓前的黑暗充盈了天地。接着它渐渐淡去,东方天边出现了一小片模糊的灰白。它并不强大,却将天地分开,显现出了空中的云朵,也显现出了万万千千的山峰和海浪般翻滚于山间、淹没了所有川谷、只将笋丛似的峰岭烘托出来了雾团;接着,那一小片灰白变大了,变亮了,晨曦向人间散漫开来……
  一抹橘红色的霞光平平地投射到634高地主峰上……刚刚由高地西北方冲沟里走来的两队人和原先待在高地东北侧山脚下的几个人会合在一起,快步向主峰上走……上官峰认出他们是A团团长江涛、副团长刘宗魁、营长肖斌、连长程明和指导员梁鹏飞。他们身后是一些他不认识的人……
  他迎着他们站立起来……
  主峰上六个人全部站起。晨风将披挂在他们身上的破布条一片片飘扬起来。
  第一个走上峰顶的是江涛,其次是脖颈上缠着绷带的刘宗魁。
  “谢谢你们!我感谢你们!……不,祖国感谢你们!”江涛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和眼泪,走过去一个一个地同峰顶的六个人拥抱。从骑盘岭走向634高地的途中,他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C团三营九连的最后一支六个人的队伍昨夜已经占领了高地主峰!
  “……是的,我等到那个证明了。我们真的活着登上了634高地主峰。我们胜利了。……”刚刚醒悟到这里,一直木呆呆地接受着江涛的热情的上官峰忽然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坐到地下,呜呜地哭起来。
  ·61·
  第四部
  一
  半个月后,我军在公母山一线的防御阵地终于稳定下来,L师的部队奉命与另一支部队换防,陆续撤下山去。
  一个很平常的清晨,太阳尚未出山,乳白色的雾团还在莽莽丛林间翻涌,又有两辆披着迷彩伪装网的吉普车驶上猫儿岭,在A团指挥所的营地里停下了。
  第一辆车里走下了军长和师长。
  第二辆车里下来了军长和师长的随员和警卫兵。
  今天师指挥所的通知来得太晚,尹国才接到电话时,军师首长的车已上了猫儿岭。A团参谋长慌忙扔下电话,快步跑出二号岩洞,举手敬礼,报告:
  “军长同志,A团参谋长尹国才向你报告:我团自昨夜23时奉命陆续撤出阵地,与K师换防,目前一切正常,请指示!”
  战争并没有结束。从南方公母山方向,紧一阵慢一阵的枪声仍清晰可闻。一发炮弹十分钟前刚从天子山飞来,打在岭脊线上的树林子里,燃起一道灰黑的烟柱,软软的带子一样升向青白的天空。但这一切无论对于军长和师长,还是对于尹国才,都完全习惯了。
  同半个月前那个清晨相比,军长今天换了一套新军装,领章帽徽也是新的。神情中的沉重与悒郁也不见了,却多了疲惫。师长的神情是兴奋和愉快的,但不知为什么,脸上却又藏有一点模糊的困惑。尹国才的变化也很显著,他明显地老了些,军装皱巴巴的,尽是汗渍和污垢,眼角边出现了细密的鱼尾纹,唇上有了半寸长的胡子。在这个全团已基本从战场撤出的清晨,他认为自己比过去成熟和老练多了,这当然得益于战争。譬如说现在站在军长师长面前,他就觉得自己比半个月前那个清晨更镇静和从容了。
  军长没有回答他的话。军长像上次来猫儿岭一样,匆匆抬起沉重的眼皮朝营地里扫视了一遍,目光才回到他脸上来,问:
  “你们团长呢?”
  “报告军长,团长不在!”尹国才心里又有点慌了:第一天的战斗过去,军党委就做出决议,以后严禁A团团长江涛和B团团长柳道明进入一线阵地。可是昨天夜里,听说二营的一个排在342高地南方谷底的前进阵地上撤不下来,团长又亲自赶去了。
  但他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
  军长脸上的阳光一瞬间仿佛被一片乌云遮没了。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明显地不高兴了。老头儿不再理会尹国才,他半转过身子向着师长,不满地问:
  “陈师长,你到底有没有把军党委的决议通知给江涛同志本人?……啊?”
  师长红润的、胖鼓鼓的脸上现出一点难堪。他没有解释什么,看了一眼尹国才,就迈步去了二号岩洞。尹国才知道他去做什么,可是有军长在这里,他却不能走开。师长一个人进了二号岩洞,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重新走出来。
  “他去了342高地南方谷底的前进阵地,”师长生气地说:
  “估计眼下还在那里!”
  军长突然发火了:
  “你再打电话到342高地去,让他们派人下到前进阵地上传达我的命令:要江涛同志把一切都扔掉,先撤回来!……你告诉他们,我就在这儿等着,江涛同志什么时候撤下来了,我什么时候走!”
  师长脸上现出更加生气的表情,重新回到二号岩洞打电话去了,营地里的气氛因为军长发火明显紧张起来。军长一动不动地站着,尹国才也只好站在那儿陪着。忽然他想到让军长这样站下去毕竟不妥,就朝一号岩洞洞口的警卫排长示意。后者很快搬出一张折叠椅,放到军长身后。
  军长最初像是没有注意到这张折叠椅。后来两条腿大约支持不住了,还是坐了下来。
  师长打完电话,余怒未消地从二号岩洞走出。尹国才又示意警卫排长,从岩洞里搬出了另一张折叠椅。
  一个小时过去了,342高地方向,只隆隆传来一串长约十分钟的炮声。值班参谋报告说,是师炮兵群正在支援该高地南方谷底的战斗。
  营地一侧的密林里,清脆婉转地传出了一声声鸟叫。太阳升高了,阳光斜斜地照在尹国才脸上,他觉得自己的脑门已经汗津津的了。军长还在那儿坐着,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神情越发阴郁。师长望着军长的脸,仿佛也更为不安和气忿了。尹国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慌得更厉害了……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342高地方向,拂晓后一直很激烈的枪声听不见了。K师S团团长从该高地报告说:A团团长江涛已率领该团二营四连一排安全撤上骑盘岭大山梁,目前正顺着山梁北大坡的小路继续回撤!
  军长听了报告,睁开眼睛,手扶藤条拐棍,慢慢地站起来,不看任何人,朝自己的吉普车走去。尹国才以为老头儿不会再向自己讲一句话了,不想到了车门前,军长又回过头,直视着尹国才,说了一句话:
  “下午两点,让江涛同志到军指挥所来一趟!”
  尹国才回答了一个“是”字,看着军长上车,又看着师长犹豫一下,也上了军长的车。
  两分钟后,两辆吉普车已经驶离猫儿岭,在山下公路上盘旋起来。尹国才站在被烧毁的指挥帐篷前那块突出的岩石上朝山下望,心情一时间有些沮丧。其一,他始终没闹明白军长今天早上又来猫儿岭的目的何在。如果仅仅是通知团长下午去军指挥所开会,只要一个电话就够了;其二,他觉得团长违犯军党委决议重上一线阵地,着实让军长不高兴了,这对团长是不利的。但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他听着背后林中传出的清丽悦耳的鸟叫,望着远方郁郁葱葱的亚热带雨林,还是慢慢地咂摸出味道来了:可能军长什么目的也没有,他到猫儿岭来仅仅是要看一下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