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作者:朱秀海    更新:2021-11-25 02:51
  战争简化了臃杂的生命内容,只在他脑海里留下一件事情:带全排向634高地进行最后一次攻击。这是你的职责,也是你最后的命运!
  他们没有沿袭一排和二排的路线,由高地北侧和东北侧实施正面强攻,而是沿着高地西北侧山坡上一条自下而上的雨裂沟,避开麇集在主峰下平台上第三道堑壕内的敌人的注意,悄悄地猫着腰摸了上去。这条雨裂沟是八班长葛文义首先发现的,它的最下端就半隐在他们据以狙击冲沟西侧敌人的卵石带的中间,半人深,五尺来宽,两旁沟崖上长着茂盛的灌木丛和蒿草。上官峰刚刚对全排发出向高地进攻的命令,葛文义就弯下腰跑过来,朝他指了指那道雨裂沟,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排长,咱们最好不要硬拼!我数过了,高地上的敌人大约还有三十个,我们却只剩下十八个人,硬拼不行!……咱们应该从这条裂沟里摸上去,见机行事,最好能一直摸进敌人最上边的一道堑壕,打他个措手不及!”
  上官峰看见了那道雨裂沟,立即理解葛文义的建议。进入阻击战之后他便没有注意过葛文义,此刻看到八班长头上缠着血污的绷带,军衣烂成一条条布片,两只眼睛却仍像早晨在黑风涧时一样炯炯有神,面部神情刚毅英武,显示出尽管有过刚才的战斗,内心的坚定与激情并没受到损害。有这样一位班长与他一起做生命的最后一次攻击,上官峰心里感到一种简单的振奋。
  “好吧,照你说的办!八班长,行动吧!”他简短地回答道。话刚出唇,一串子弹就从鹰嘴峰山腿上打过来,从他眼前十厘米处飞过去,“噼里啪啦”地打在岩石丛中!
  “哼,枪法不准!”一个轻蔑的念头从上官峰头脑中掠过,他慢腾腾地猫下腰,躲过了随后飞来的又一串子弹,带着七班,跟随葛文义的八班进了那道雨裂沟。全排撤出狙击阵地、顺雨裂沟斜斜爬上西北侧山坡时,上官峰才回头望一眼自己的队伍。这是今天进入战斗后他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的队伍。经过上午长达四小时的远途奔袭和下午的一场恶战,还由于早上在黑风涧啃过几块干粮后再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它已变成了一支饥饿疲惫已极、遍体鳞伤的队伍。在渐起的越来越强烈的山风中,战士们神情麻木地、机械地、摇摇晃晃地向上攀登着,褴褛的军衣一条条一片片飘扬起来。上官峰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此时又变得陌生的面孔上滑过,他认出了眉头紧蹙、仿佛为什么事生气地噘着嘴唇的李乐;认出了不知怎么落到九班队伍里去的八班副秦二宝,这个平日最爱出风头、最饶舌的人今天脸色青白,二目无光,大口大口地喘气,每向上迈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样。为自己那种简单的、亢奋和激烈的心境所左右,上官峰觉得这支被饥饿、疲惫、伤痛折磨得死气沉沉。因明白他们进行的是最后一次攻击而充满绝望的队伍,其实是一支像他本人一样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只存在着与敌人誓死一拼的决心的队伍!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两句诗不知怎的就从心底冒了出来。一时间脑海中还闪过另一篇古老而苍凉的诗: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现在他从队伍最后尾认出了昨夜还找他要求调班的九班新战士赵光亮和他的孪生哥哥赵光明。意识到两个人的目光躲躲闪闪,并且离队伍越来越远,一腔怒意从上官峰心中迅速升腾起来。
  “九班长,命令后尾跟上,不要拉得太远!”他厉声对李乐喝道,并站在原地,亲眼看到李乐对赵氏兄弟复述了自己的命令,让他们跟上了队伍,才继续前进。
  由于有了这条雨裂沟和雨裂沟东侧那道将高地北坡和西北坡分开的山棱线的掩护,主峰下平台上方第三道堑壕内的敌人一直没有发现他们。于是不到二十分钟,他们便攀登到裂沟与第二道堑壕由东向西延伸部分的交合处。裂沟和堑壕到这里都中断了,往上和往西的山坡上全是雷区,一根半隐在草丛间的地雷绊线清晰可见。上官峰意识到,他和葛文义原来想顺裂沟一直朝上摸进敌人第三道堑壕的打算落空了。眼下向高地上方的敌人展开攻击的路线只剩下一条,那就是沿第二道堑壕向东运动,在第三道堑壕下向上展开正面攻击!
  队伍已在最后一段裂沟里自动停下来。战士们伏在沟崖下,神情紧张地望着他,等候着下一步行动的命令。上官峰把葛文义和李乐叫到身边,从裂沟向东拐进第二道堑壕,伏在那道分开高地北坡和西北坡的山棱线上,逼近地观察五十米上方敌第三道堑壕的动静。如果说他们方才从山下向上攀登时,一排二排占领的第一道堑壕内还有人零星地向第三道堑壕的敌人射击,眼下那儿连这种零星的反抗也没有了。敌人大约也觉得山下我军的攻击力已经枯竭,步枪手和冲锋枪手停止了射击,只有位于第三道堑壕中部的重机枪和东西两端的两挺轻机枪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出于恐惧,仍旧不停歇地向山下和北方的633高地倾泻着子弹。
  一旦全排跃过面前这道山棱线,经第二道堑壕向东运动,希望不被敌人发现是不可能的。那时敌人就会把火力全部转过来,居高临下地、近距离地把这最后一支进攻队伍消灭掉!
  只有在战斗打响之前越过第二、第三道堑壕间这五十米的距离,冲进第三道堑壕,与敌人短兵相接,他们或许才有在一场混战中最后拿下634高地的可能。而要越过这段距离,首先必须顺第二道堑壕向东运动到高地北坡敌人正下方去,那儿一左一右有两道交通壕连通第二和第三两道堑壕,他们可以兵分两路,顺那两道相距四十米左右的交通壕向第三道堑壕往上摸。难题在于敌人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瞅着他们先是通过第二道堑壕向东运动到自己的正面,再顺那两道交通壕一直运动到自己跟前!
  “排长,咱们不能现在发起攻击!”一直沉默不语地观察着敌情和地形的葛文义回过头来说,“我们应该等到天黑下再开始行动,那时敌人看不清楚我们,成功的把握更大一些!”葛文义的建议无疑是对的。上官峰想。但在最后确定战斗方案之前,他还是回头望了身边的九班长李乐一眼。自从午后进入阻击战以来,尤其是全排二十分钟前向高地上方开始攻击行动,李乐给予他的都是一种模糊的不快的感觉。“九班长,你的意见呢?”他问李乐,声调高起来。
  “我……我同意八班长的意见。”李乐神情里有一点不自然,迟疑了一下说道。上官峰没有马上从他脸上移开自己的目光,于是就发现了,说完上面这句话,李乐脸上又浮现出他在上山途中看到过的那种仿佛为什么事生气的神情,目光变得坚定,嘴唇也噘起来。“好吧,咱们就等到天黑后再行动。具体方案是:兵分两路,一路顺这道堑壕向东,一直摸进东边那道交通壕,向第三道堑壕发起攻击。另一路尾随第一路,在西边的交通壕那儿停下,向上实施攻击!”他的目光轮流扫视两位班长的脸,果断地下了决心,“……你们俩还有什么意见?!”“我要求带八班做第一路。”葛文义说,由于内心的激动脸微微涨红,“为了保证两路进攻队伍中至少有一路能冲进敌人堑壕,我建议有个分工。……我的意思是说咱们给敌人来个‘声东击西’。我带八班尽可能地从东边吸引住敌人的注意,排长和九班长带七班九班从西边敌人的交通壕悄悄摸上去!”做第一路无疑是最危险的,上官峰的心微微激动起来。但他是这支进攻队伍的最高指挥员,不能跟葛文义抢一个极可能最先牺牲的差事。他无意中看了李乐一眼,后者似乎想说一句什么,终于又没有说。
  “好吧,就这样。大家各自回去,做好准备!”他不计较李乐是否有葛文义那样的勇气了。全排进攻前的战斗准备会就结束了。三个人猫腰回到裂沟里,葛文义回到八班,李乐回到九班,上官峰则回到了由他亲自率领的七班战士中间。
  “弟兄们,天黑之前做好战斗准备!冲锋枪步枪换上新弹匣,手榴弹盖儿全部打开!想吃干粮的抓紧时间吃点干粮,喝点水,天一黑下来就行动!”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捡最必要的话向七班、也向全排的战士们大声说了一遍。
  他知道自己话中更深的一层意思即刻就被战士们领会了。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显出激动和别的情绪,更没有谁吃干粮或者喝一口水,大家只是照他的吩咐“咔咔”地给自己的冲锋枪步枪换弹匣,将手榴弹的盖儿打开,让带着拉火环的一根根白绳露出来。接着,所有没有打开枪刺的冲锋枪和步枪都“啪啪”地打开了枪刺。
  夕阳完全沉没了。几朵火红的云霞,还浮在天子山群峰耸峙的天空里,久久没有黯淡下去。它们把这个黄昏拖得那么长,像是黑夜再也不会到来了。上官峰把自己的冲锋枪和手榴弹收拾妥当,背靠裂沟坐下来,目光无意中又把这个被落日的余晖映照着的世界浏览了一番。他又看到了苍穹,云朵,山峰,沟谷,森林,溪流,模模糊糊地,他还看到了城市和乡村;他觉得自己应该最后想点什么,譬如上山途中曾一度浮上脑际的诗情,但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饥饿的意念出现在意识的表层,上面那种要想点什么的冲动就消逝了。他从随身携带的挂包里取出一包压缩干粮,机械地剥开防潮塑料纸,大口大口地啃起来。这一刻,他心里干净极了,宽敞极了,也平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