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朱秀海    更新:2021-11-25 02:51
  “排长,坐下吃点干粮吧?”林边一片草地上,三个班长席地而坐,正就着从涧底打来的冷水吃自身携带的压缩干粮。刘有才看到他,就招呼了一句。
  “谁让你们吃干粮的?”上官峰看到他们,心又有点慌了。压缩干粮和子弹一样,是战斗准备中必须妥善保管的物资,连里没有命令,是绝对不能吃的!
  “排长,你就叫大伙吃吧!”八班长葛文义轻描淡写地说。“瞧今天这阵势,咱们很可能打不上仗,留着它也是行李!”
  上官峰就没有再管,葛文义也许是对的。司务长刚同连长干了一仗,看样子早上这顿饭怕是吃不好了;从昨晚到现在,大伙一直水米没打牙,一旦突然来了任务——意识的惯性作用让他觉得连队还是有可能去打仗——不啃点干粮是支撑不住的!
  于是在刘副团长规定的四十分钟时间内没有吃上饭的九连,只有上官峰的三排违反规定悄悄地吃了点儿干粮。
  上官峰没有吃干粮。他还是没有吃干粮的心境。——此时他的情绪基本上平静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依然无法让自己相信仗已经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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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十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终于让上官峰的内心完全松弛下来。
  还在342高地之战胜利结束的时候,就有一行人迤逦走在骑盘岭北大坡A团二营新开辟的安全通道上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不声不响地到达了黑风涧。
  这是三个同样身穿草绿色军服的年轻人。走在中间的是一个大块头的,领章帽徽鲜明的战士;他身后是一个身穿无符号标记的夹克式军便服的参战民工;最前面走着的则是一个十几岁大小的男孩子,由于他也穿一套与参战民工式样差不多的、没有任何军衔符号的单军衣,这三个人沿黑风涧东侧林子边的小路由南向北穿行时,并没引起人们过分的注意。
  直到他们走近了九连三排的宿营地,坐在林边草地上的秦二宝才最先发现了问题:
  “喂,排长,你们瞧,那个小家伙怎么回事?”
  经他一喊,上官峰和战士们都从草地上站起来,朝那一行人看。很快,他们也从这三个表面上平静行进的人中间看出了破绽。虽然他们都从342高地上下来,每个人的情状和神态却不大相同:最前面的男孩子光着脚,蓬头垢面,衣服又脏又破,左边的裤腿还划开了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迈步就露出半截光腿来。他右脚的趾间还在渗血,走一步,路面上就留下一点暗褐的血印。不久前他肯定哭过,此时泪痕还可怜兮兮地留在脸上。意识到林边有不少人看他,男孩子抬起头,上官峰便从他那对深凹的眼窝里看到了两只小小的、乌黑的、惊恐而茫然无措的眼睛;他后面的大块头兵足有一米八○,身板宽厚,健壮有力。尽管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一身崭新的军装却是整洁的,在清晨明媚的光照里显出喜气洋洋的亮色,一支冲锋枪很潇洒地倒挂在右肩后,右胳膊肘自然有力地曲起,向后牢牢顶住枪身,右手大拇指将枪背带在肩前挺出一个钝角,很神气很满意的样子,仿佛他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接受检阅的。虽然如此,他的注意力却是异常集中的,眼睛不时会警惕地瞅一下前面的男孩子,似乎怕他会突然跑掉一样;至于他身旁那个体瘦脸长的民工,明显是一位战前临时征调来的乡村青年,三个人中数他最轻松,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态,边走边左顾右盼,好像他不是来参战,而是来游山玩水。
  再走近过来几步,上官峰和战士们就从男孩子那深目凸额鼓唇塌腮的面容上,他身上的军衣与我军参战民工身穿的夹克式军便服的细微差别中,发觉了某种陌生的异国情调。
  “哎,老乡,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秦二宝最先从林子里迈出去,同三个人中间显然是临时负责者的大块头兵搭讪。
  “A团二营的!”大块头兵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底气十足地回答。
  “这……是怎么个意思?”秦二宝用目光指指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子,问。
  “俘虏哇!”大块头兵回答;意识到自己这句话马上在林子边缘引起了惊讶与震动,很满意地停下来,炫耀似的瞅了一眼男孩子,又看了看秦二宝及正从林边向自己围拢过来的战士们,脸上出现了这样的表情:他们一行三人走到这里才被人们注意到是不应该的;不过既然已被注意到了,他还是乐意同他们聊上几句,让这些连战场还没上的人开开眼界。大家都是兵嘛!
  “俘虏?……你们是怎样抓住他的?”几乎全排都围上来之后,秦二宝绕着小俘虏,像看一个稀罕物件一样走了一圈,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抬起头来问。
  “打扫战场时抓的!”有这么多人围观,大块头兵更神气了,大声地、又略微有些不屑地说,仿佛不满意一样,“我们营就抓了这一个俘虏!……据说全团也只抓了这一个!……山头上没几个敌人,光炮就把他们消灭了!我们上去只好朝天放空枪!……打扫战场时才找到他,”他说着,用左手指了指已在草地上畏缩地蹲下来的小俘虏,眼睛并不朝后者身上看,“原来炮弹一响他就找了个石缝躲起来了,我们硬是从一堆土里把他扒出来的!”
  围观的战士们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让大块头兵眼睛更亮,心情更愉快了。一时间大家都不再注意他,而去注意地下的小俘虏。今天是战争的第一天,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抓来的俘虏,自然觉得又惊奇又新鲜。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孩子最多有十五!”
  “他们咋能叫这么小的孩子来打仗呢!”
  “瞧他怪可怜的,脚上连双鞋也没有!”
  “身上没穿衬衣,只有一件军装!”
  ……
  “瞧他是不是冷啊!”一早上大家都没看到的赵光明兄弟俩也挤到人圈里来了。同样一副孩子相的赵光亮一眼瞅见小俘虏,就怜悯地叫起来,他发觉小俘虏瘦骨嶙峋的双肩正微微打战。
  小俘虏先是在地上蹲着,后来坐下了;两只小胳膊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脏污的小脸支在上面,一双害怕人的目光躲着四周的眼睛;他先前还讨好地对凑近过来看他的秦二宝咧咧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却没有笑成,忽然把脸朝下一低,埋到了两只胳膊弯里,没发育成熟的小肩膀不停地、无声地抖起来。
  “你们有没有问过他到底有多大年纪?”秦二宝不再注意他了,抬起头,同押送小俘虏的大块头兵拉起来。
  那位站在大块头兵身边,这段时间内仍在朝整个黑风涧左顾右盼的民工插上话来。原来他是A团二营的战地翻译。
  “我在仙(山)头向(上)新(审)问过他,他今年习(十)戏(四)岁,当兵切(才)一年,开过三次小茶(差)。”翻译饶有兴致地用一口难懂的普通话说道,“他雪(说)他不能开小茶(差)了,再开小茶(差)政府就不给他们家欺(吃)粮了!”
  不知是因为多少听懂了一些翻译话中的意思,还是仅仅因为对自己的处境充满恐惧,小俘虏突然哑着嗓子,“啊啊”地哭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哭声使林边围观者中间唧唧喳喳的谈话停顿了。大家不再注意大块头兵和翻译,目光重新转向小俘虏。又过了一会儿,每个人脸上原先存在的好奇渐渐变成了难以掩饰的怜悯。
  “他是不是饿了呀?”还是赵光亮,提出了又一个幼稚的问题,并且抬起眼睛,征求同意似的望了望九班长李乐和上官峰,看到他们没有什么表示,才放心大胆地用手轻轻碰碰小俘虏的肩膀,一边将一包刚撕开包装纸的压缩干粮递过去,“喂,你吃吧!”他对小俘虏说,忽然想到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抬头求援似的望了望翻译,“同志,你给他说说,叫他吃点儿干粮吧!”
  翻译用一种类似鸟鸣一样又急又快的语言大声地对小俘虏说了些什么。小俘虏不抬头,哭得更厉害了。
  “你这是干什么嘛!”一直很傲气的大块头兵感到有些难堪了。几分钟之前,他还是这块地方的英雄和明星,现在小俘虏这么一哭,他却从周围人们的目光中体会到一种于自己不利的气氛。“你们看,又没谁难为他。”他说,目光在人群中顾盼着,似乎要找一个人出来帮自己证明一下,刚才行进中他确实没有难为小俘虏,既没有用绳子绑住小俘虏,也没有用冲锋枪在后面逼着小俘虏走路。但他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想吃干粮你就吃吧,咱们干脆在这儿歇一会儿再走!”他又气恼又无奈还有点儿怜悯地对小俘虏说道,没有意识到后者同样听不懂他的话,索性从肩头上卸下冲锋枪,坐到地上抽起烟来。
  最后是翻译俯下身子,趴到小俘虏耳畔,又用那种鸟鸣一样轻快急脆的语言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小俘虏才止住哭声,抬起再次被泪水弄得脏兮兮的小脸,怔怔地望了望四周的人们,似乎受到了某种鼓舞,怯怯地从赵光亮手中接过压缩干粮,没有把塑料包装纸完全剥掉就大口大口啃起来。他饿急了,吃得太快,没吃几口就噎住了。赵光亮一直看着他吃,这时忙把自己的水壶拧开盖递过去,大哥哥对待小弟弟一样,说:
  “喝口水,慢慢吃!”
  小俘虏这次没有通过翻译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接过水壶,小心地将干裂的嘴唇在壶口上碰一下,就大口大口喝开了,因为喝得太猛,又呛起来。还给赵光亮水壶时,他那茫然无措的目光里,第一次模糊地现出一丝孩子气的感激之意。
  围在他四周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缓了一口气,气氛重新变得轻松了。
  上官峰也在这围观的人群中,不过他一直没有挤到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