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朱秀海    更新:2021-11-25 02:51
  来猫儿岭虽只有一天时间,她对自己在江涛心目中的位置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有信心了。以前江涛也冲她发过脾气,过后不久就会主动找上门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与她和解。最迟不会超过中午,江涛就可能走进她的帐篷,与她重归于好。半年来相处的经验是:他们之间每发生一次这样的龃龉,他们的关系便会比原先更亲近一层,江涛对于她的依恋也就更深一层。
  整个上午她都在心神不宁地等待着他。张莉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已经为这个时候准备好了娇嗔、泪水和宽容的一笑。
  她终于透过帐篷的小窗口看到他从指挥帐篷里走出来了。后来才发现,他是要到营地下面的路口去迎接两位北京来的记者!
  这一刻她的心就微微有些慌乱了!战争明天就要打响,他现在很忙,但不管怎样,他差不多一个上午都不来看她一次仍然是不正常的!
  她再也没有离开那个小窗口。她想亲眼看着江涛走回来,却看到了他陪着两位客人走上营地。张莉蓦然瞅见女记者,一颗心便陡地揪紧了!这个北京来的女人仪态万方,风姿绰约,她走在江涛身边,如同一轮冉冉升起在这片营地的太阳,光华四射,灿烂辉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张莉胸口仿佛被谁用重物猛击了一下,立即有了一种痛楚的和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样的女子是女人世界中的皇后,她走在哪里,哪里的土地、树木和青草都会因之蒙上一派荣光,别的女人只有俯伏在地的份儿。女性的自卫本能让她迅速地仔细地瞅了一眼江涛,脸上的颜色马上大变了:江涛真像是被这一轮女性的太阳照亮了,他慢步走在女记者身边,二目放光,两颊红紫,与女记者谈笑风生,明显地处在异常亢奋的精神状态中。张莉当然不愿相信他这么快就爱上了女记者,但至少明白他已被后者的美貌和风采强烈地吸引住了!
  不是从身体的某一部位,而是从整个生命的深处,张莉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寒战!上猫儿岭一天来对于江涛的信心即刻变得不那么可靠了!
  接下来她经历了另一次打击:平时如没有意外的情况,江涛总是让她和客人一起吃饭,这个中午他在记者们的岩洞里招待新来的客人,却没有派人来喊她。一向很关照她的A团参谋长尹国才也居然忘了喊她去吃饭……
  中午她没有吃饭。她当然可以自己带上碗筷去炊食帐篷里打饭吃,但因为营地里多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不愿意那样做!
  从帐篷后侧的一个小窗口,她的目光穿过两棵枝叶繁茂的小松树,可以望见记者们住的岩洞洞口。张莉一个中午就站在这个小窗口前,等待江涛从岩洞里走出,盼着他走进自己的帐篷,那时她心中一天的乌云就会消散!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江涛终于红光满面地从记者们的岩洞里走了出来,却马上被参谋长尹国才迎到指挥帐篷里去了!她又苦苦等了一个小时,才看见指挥帐篷的门帘被掀开,先是从中走出一个黑炭般瘦高的男人,随后才走出了一脸怒气的江涛和小心翼翼的尹国才。江涛还是没有想到来看她一次,却乘车离开了猫儿岭!
  即便如此,假若没有发生晚上的事情,张莉的信心还是不会彻底崩溃的!白天江涛或者因为有事不能来看她,但到了晚上,他有时间有心思到记者们住的岩洞里去消遣,却不来看她,她一天来勉强维持的信心却不能不最后坍塌了!
  由于她一直站在那个朝向三号岩洞的小窗口,洞里进进出出的人她看得很清楚。后来,等刘二柱和一位她不熟悉的年轻参谋朝记者们住的岩洞里搬东西,她甚至还隔着帐篷问了一声:
  “二柱,你们那里要做什么?”
  刘二柱愣了一下,站住了,听出是她的声音,老老实实地回答:
  “张医生,团长要在洞里办什么‘战地爬梯’!”
  她让刘二柱走了。她知道“爬梯”是什么意思。江涛今夜要在记者们的岩洞里办晚会①!
  她是了解江涛的!如果一个女人没有迷住他,他是很少尊重她的。眼前的岩洞里只有一个女人,江涛却要办晚会,如果不是被这个女人迷住了,又能做出怎样的解释!
  从昨天开始,她被江涛留在猫儿岭上,即使在别人眼里,职务上的理由是不充分的,却另外有着他们或者不赞成却不能不明白的爱情的理由。现在江涛分明迷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走吧,离开这儿!你留在猫儿岭上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你不是为了这个才决定留在A团指挥所的!……
  在人们一般称之为“高干子女”的那个特殊的人群中,男男女女的经历、思想、感情也是千差万别的。譬如说谁会相信一个将门之女,自出生到长大过的是一种一直不受人注意、差不多被遗忘的生活呢?张莉作为家中第八个女孩出世的原因仅仅是国家当年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而她父亲的脑瓜里又多少残留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糟粕。因为妻子生的又是一个丫头片子,张莉一落地便不受父亲喜爱了,母亲自然也不喜爱她,同样不受喜爱的姐姐们与她在父母面前只有竞争关系,没有谁会更多地照顾她。这种现实的唯一长处是,张莉可以一直不被管束地、自由自在而又孤单无助地跨过生命的蒙昧阶段,进入少年和青年时期。这时父母便发觉这个最小的丫头常搞些出格的把戏,把大人吓上一跳,动机无非是希望由此赢得家长的一次注意。与此相适应,张莉从小到大受的教育也是杂乱不成体系的:她既在“文化大革命”前的“旧教育路线”下上完了幼儿园和小学二年级,又在“文革”期间受了六年“造反有理”、“打倒一切”的教育;初中毕业她要求下乡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一年不到便坚持不住“病退”,回到父母身边,很快又到这支父亲当年做过军长的老部队当兵,由卫生员而医助而军医,赶在七十年代后期被送进军医大学,接受了四年的专业训练。张莉最后成了这样一位女子:在她的“知识库”里,各种严肃、正统、高尚的思想和某种程度的自由放任的精神杂然相处,内心深处强烈渴望的却仍是来自外部世界的关注和爱;由于从小到大缺少严格的管束,全部人生阅历又没有给予她太多的挫折感,她的思维和行为习惯仍旧一如既往地保留着相当程度的天真无邪、热情浪漫和理想主义。因此,这样一个女子往往会给第一次见到她的人一种难以理解的单纯、轻信和不成熟的印象。
  但是一个生命毕竟到了迎着春天的阳光绚丽地开放花蕾的时期,由于生长环境和对气候的反应不同,它的粉嫩如脂的花瓣还星星点点地沾着荒野的湿润的泥土,花蕊间还含蕴着大自然恩赐的晶莹的露珠,四溢的花香里还充盈着野性的自由和欢乐的气息。这样一朵美丽的花,如果植根于一个空气清新、阳光雨露充足的园圃里,它的每一片花瓣的娇艳明媚,每一阵花香的馥郁芬芳,每一次由旭日或夕阳照耀其上而闪烁起的生命的光辉,都会使周围的世界更加美丽;但是,如果它植根于一个背景色彩灰暗、空间狭小的世界里,它的过分的鲜妍和过于奔放的生命热情本身就会与自己生存的土地发生尖锐冲突。背景的不宽容不是让它猝死于美丽芬芳之际,就是会让它急遽地香消玉殒,生命变得和四周围的同类一样灰暗无光。
  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就是单纯和轻信的结果,对方是父亲属下的参谋军官,也是她那么多姐夫的朋友。等她到了待嫁的年龄,他们便串通一气,把她和那个人引进了一场接一场的家庭舞会。他大她五岁,舞跳得极好,对她温柔缱绻,不到半个月便彻底征服了她那颗简单、明朗的心,还把她由姑娘“解放”成了妇人。婚后她才大吃一惊,发觉他原本是个热衷于钻营的小小阴谋家,他对她的爱情同父亲在位与否有着直接联系。父亲刚刚离休,他便不再注意她了。他们的婚姻这时已经死亡,虽然谁都没有提到离婚。受隐蔽的报复的渴望和那已成为本能的要求别人注意的心理的驱使,在一种自己也不很明白的情景下,她接受了医院一位其貌不扬的化验员的诱惑。事发之后她以为他会守口如瓶,后来才发觉自己对男人又一次过于轻信,化验员因为害怕自己会被复员处理回农村,不仅老实交代了他们“犯错误”的经过,还把引诱的罪名安到她的头上,自己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医院最后照顾老军长的面子,把化验员调走,没有给张莉纪律处分。但是“破鞋”的名声还是在全师传开了。丈夫及时赶来同她办了离婚手续,给她的感觉是他早在一旁伺候着呢,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原来与她不错的“规矩人”对她敬而远之,而那些公开的和隐蔽的不轨之徒却纷纷靠拢过来。恋爱上的两次失败没有使她具备识别一切坏人的“火眼金睛”,青春的因婚变而自由的躯体仍旧渴望着欢乐,于是她在这些“进攻”面前显得格外大胆。很快她又明白了:男人们不是坏蛋便是胆小鬼。坏蛋她不屑于理会,胆小鬼没有勇气接受她的无畏,她需要的是另外一种男人。
  江涛最初出现在她面前时也是被视之为“坏人”的。他的与众不同仅在于没有被她的大胆吓跑。江涛的出身、他的聪明才气,他在这个军的名气,连同他处理婚姻问题的潇洒风度,过去她早有耳闻。在这个男人面前,张莉本能地有些自卑,但当他有一天真的接受了她的挑战,开始大胆地与她交往,她便也在他的充沛的激情中感觉到了他那男性的心灵与躯体对于女性温情的渴望。张莉不相信他会爱她,同样她不愿相信自己会爱上这个男人,他们之间仅仅是互相需要,是在冒险地进行着一场比赛勇气的游戏,并从中取得充足的快乐。